丁得一的心情很好,独立团彻底步入正轨,大北庄开始生机勃勃,这是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于是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在大北庄的团部里,他召开了会议,目的是细化独立团下一步的发展工作。
还是团部这间堂屋,还是这张四方桌子,上首是政委兼团长丁得一,和负责会议记录的政工干事苏青,左手边是一连长吴严和二连长高一刀,右手边是三连长郝平和三连指导员杨得志,下首是供给处李算盘和卫生队包四,牛大叔依然单独搬了个板凳坐在了屋内门边,不紧不慢地抽他的旱烟袋锅,阵阵烟雾不时飘出门外,他抽的烟很辣,他怕呛着屋里人。
这次会议没有通知胡义,并不是因为胡义职位低,而是因为他在关禁闭,另外这次会议的内容也不算复杂,所以丁得一没叫他。
要说到开会,那可是杨得志的强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思想工作,训练工作,群众工作,建设工作,无论大事小情,统统要充分发表意见,真可谓万事通、多面手、文武全才,十句话里有八句是他说的。
丁得一倒是乐得看到这样,一方面感觉会议挺有气氛,另一方面杨得志说的一些事情也很有道理,做个旁听者更清闲,何乐不为。
“……在提高战士们思想觉悟的同时,提高士气也很重要,我觉得,在保证训练的同时,我们可以适当组织一些文体娱乐活动,利用竞赛来刺激战士们的积极性和斗志,比如说……”
高一刀本来就看不上这个戴眼镜的,更别说他还是三连的了,听杨得志叨叨叨,让高一刀觉得脑仁疼,看都懒得看,一直扭着头看门边的牛大叔抽烟,那烟蓝莹莹的,丝丝缕缕如梦似幻。
可是当他听到‘竞赛’这两个字的时候,终于扭回脸看着政委丁得一,直接打断杨得志的话对丁得一说:“咳咳,政委,有件事情我早就考虑了很久,我觉得呢……咱们应该组织一些竞赛来提高战士们的士气,依照现在的情况,我看就先来一场全团拼刺大赛,你看怎么样?”
被打断话茬的杨得志站在桌子对面,愣愣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心中大骂高一刀臭不要脸。明明这是我想出来的点子,正在这里说呢,你一句话就说成是你高一刀的想法了,你这五大黑粗的货,知道‘竞赛’两个字怎么写么?还好意思说你考虑了很久?考虑了很久你怎么早不冒泡呢?
坐在杨得志身边的郝平心中也大骂高一刀臭不要脸,当即一皱眉头,不等政委表态就先朝高一刀说:“你说什么玩意?拼刺大赛?我说高一刀,你想让全团陪你一个人玩儿是怎么地?亏你说得出口!”
坐在下首的李算盘和包四相互看了看,捂着嘴刻意低下了头,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吴严也禁不住抽动了几下嘴角。
高一刀不紧不慢扭脸看了看郝平:“我这是为全团着想,这么做,即提高了战士们的积极性,又提高了战士们的个人技术,这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么?再说了,咱们不只比个人赛,再加个团体赛不就行了。”
“你少扯这个,全团的刺刀都在你们二连呢,我们三连总共才三把刺刀,咋跟你比?”郝平说完了这句话又问一连长吴严:“吴严,你说说,你们一连有几把刺刀?你愿意跟他比么?”
吴严微微一笑,什么话都不说。
“比赛又不用真刺刀,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二连的刺刀也不都是……”
丁得一眼见话题被高一刀和郝平这俩货越扯越远,适时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高一刀说:“行了行了,搞竞赛的想法不错,但是现在不是研究细节的时候,现在咱们来说说关于……”
正在说话间,一个汗流浃背的通信员匆匆穿过院子跑到门口:“报告,急件。”
会议暂停了,文件有两份,一份来自师部,内容大意为:日军可能于近期抽调部队前往主要战场,望各部密切注意,敌人在抽调兵力离开之前,有可能进行某些动作,提示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另一份消息来自梅县县城里的情报人员,内容大意说:汇总情报及迹象显示,梅县城内日军将于近日抽调部分兵力向东输送,城内日军已经连续三日闭营无外出。
看完了两份消息,丁得一的面色阴沉下来。鬼子要抽调部队离开,梅县的鬼子兵力自然就会减少了,这是好事,但是在这之前,他们一定会再利用一次兵力优势做点什么,为当地的长治久安打好地基。
会议主题立即做了变更,由行政会议改成了军事会议。丁得一给参会人员传阅了两份消息,同时说明了担忧,敌人随时可能再次进剿,会场气氛也随即发生变化,压抑低沉,一时没人说话。
丁得一虽然也历经战斗,但他毕竟是从政工做出来的,在涉及军事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不自信,不像团长老陆,即便是错的也有魄力下达主观命令。现在兼任了团长,他不知道这个会议该怎样开始进行才恰当,因为只知道会有危机,却没有任何脉络可循,那么能做什么?
“怎么样?谁先来说说想法?”丁得一将视线投向了三个连长,他们是军事主官,军事会议的戏得由他们主唱。
可是三个连长全都不说话,没法说。八路军作战受规模限制,基本是以运动和袭扰为主,如果论战术,是有一套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没法制定战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还不明朗,所以他们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得志一直希望给人以文武双全的形象,但是苦于没有表现机会,现在,他看到三个连长迟迟没有反应,意识到机会来了。
“那个……政委,我是指导员,军事上的事情虽然不在我的范畴内,但是我想说说想法,权当参考。”
丁得一点点头,有人开口就是好事,怕的就是没人说话。
“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严重。首先,敌人刚刚结束了上次的扫荡,未必就会在抽撤兵力之前再来一次,这么做很仓促。其次,如果敌人真的采取行动,只要我们严密侦查工作,随时掌握敌人动向,避开他们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到处是大山,咱们的大北庄又地处偏远。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监视和加强情报,以不变应万变。”
虽然杨得志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营养,但是很有道理,也安定了人心,并且提出了第一个步骤,不论怎样都比说不出话来的强。丁得一松了一口气,赞许地对杨得志点了点头。
屋内的多数人都和政委的想法一样,表情不觉轻松了些。只有高一刀,没忘了给杨得志挑刺:“背着枪走人是简单,那鬼子万一要是奔了大北庄来怎么办?这才是问题。”
“山高路远,怎么可能那么巧?除非他们提前知道了。”
“万一他们就来了呢?”
杨得志推了推眼镜,看得出高一刀是故意抬杠,但是他还是继续回答问题:“如果真是那样,我倒觉得咱们可以在来路上寻找机会,尝试打一个伏击,挫一下敌人的锐气。同时也可以吸引敌人离开既定路线,就像上次,我们不也把他们引走了么。”
会场上有人对此话赞许,也有人对此持沉默表情。
“切!”高一刀一撇嘴:“伏击?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打他突前稍远的,打他协同拉开距离的,打他掉队的后续辎重,有什么打不成的?你们二连劫粮的时候,不也灭了鬼子一个小队么?那还不算伪军呢。”
一听杨得志这么说,高一刀立即看透这是个绣枕头了:“我劫粮能打成,那是因为清清楚楚地掌握敌人底细,连他们背了几支枪都数得一清二楚,那是因为提前一天就开始布置战场,那是因为出乎鬼子意料,是距离够近用手榴弹砸出来的。另外,当时那一个小队鬼子,已经让九班给撂倒快一半了,你以为那是说打就打的?”
杨得志让高一刀呛得来气:“你这不是抬杠呢么,我说要打伏击肯定也提前准备啊!”
郝平也插言:“高一刀,你能不能别捣乱?我觉得杨指导说的有道理,已经是眼下的最佳方案了。你想不出招来,总不能搅合人家吧?”
李算盘和包四用眼神支援了郝平的话,郝平说的也是他们认为的,就连做记录的苏青也抬起头,朝高一刀微微皱了皱眉头。吴严仍然一句话不说,表情也没变化,关于伏击的问题,他心里是赞同高一刀,但是其他方面杨得志没说错什么,所以他和牛大叔一样,是持中立态度了。
丁得一心里觉得,杨得志所说的,也就是现在所能做的了,不过经高一刀话里一提,让丁得一忽然想起个人来,直接开口朝院子里下命令:“去把胡义也找来。”
……
胡义不声不响地进了团部屋门口,与门边的牛大叔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挨着坐下,屁股还没落上板凳呢,就听见政委丁得一朝他说:“哎胡义,你先别忙着躲,你先给我说说,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胡义只好直接站起来,满脸问号地回答:“我……什么事?”
“嗨,这脑子让高一刀给搅糊涂了。”丁得一这才想起来胡义才进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于是直接把事情简短给胡义说了一下,然后要求胡义说看法。
满屋子人都不明白政委为什么非要单独要求胡义发表意见,都纳闷地看看政委,再看看胡义。
而丁得一的想法,是基于胡义的外来出身,历经与日军的大规模作战,这一点是八路军出身的人不能比的,很想知道他会怎么看。
听政委说明了来龙去脉,胡义心里的看法确实跟全场人都不一样,他看到的不是鬼子的问题,而是独立团自身的问题:没有参谋。
“怎么样?你有什么主意没有?”眼见胡义一直做思考状不说话,于是丁得一追问一句。
“我……想不出主意。”
听到胡义的回答,某些人脸上故意笑笑,全都转过脸不再看那个九班‘班长’。
“但是我认为敌人一定会再次采取行动。”胡义间隔了一会忽然说出了第二句话。
“哦?为什么这么认为?”
“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会这么做。”
丁得一静静看着胡义,不由点点头,这是换位思考,忽然面带好奇地继续问:“那……你觉得敌人这次的规模会有多大?”
“即将被抽调的部队应该会留在城里,等待行动结束后直接出发。如果不掌握抽调规模,就没法细致判断,但是规模一定小于上一次,会更多地利用伪军。”
丁得一眨了眨眼,有点着急地说:“你小子能不能别让我催着说?把你能想到的给我一气说完。”
“规模小了,目的性就会变得更强。如果我是敌方指挥,会选取一条上次扫荡漏掉的路线和区域。出梅县以北,至落叶村位置向西进山,经青山村和大北庄区域,直到杏村这个折返点,再改向东南方向,沿浑水河南岸下行……”
“……”
全场人倒吸一口凉气,愣愣瞅着表情淡淡的胡义说不出话来。他的确没给出什么主意,但是他给出了一个可能性极大的日军进剿规划,大北庄的灭顶之灾仿佛已经映入眼帘。
人的惯性思维都是主观的,胡义并不比谁聪明,只是八路军小规模战斗打成习惯了,只需要注意敌人的增援速度和距离就行,其他全不考虑。所以冷不防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做起。而胡义参加八路军之前一直是战斗在无数个阵地上的,整日里只能拼命地计算敌人火力,了解敌人的进攻意图,判断敌人抄袭路线,兵力厚度,梯次间隔等等等等,没完没了地计算,没完没了的阻击,然后没完没了的溃退;如果什么都判断不出来,很可能连溃退的机会都没有了。
丁得一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朝已经说完话的胡义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坐正了身体,郑重道:“现在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