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越烧越大,终于爬满了二楼东边的整面墙,开始向顶棚房梁推进。
四个男人光着屁股,龟缩在西墙边的楼梯口附近。上衣、裤子、帽子、绑腿、布鞋、内衣等等,在他们周围摆着挂着,有的拿在手里呼扇着。
坐得稍靠前的王老抠终于顶不住了,一个劲儿朝后挪。“咳咳,咳,不行了不行了,这他娘的不只是热啊,咳咳,烟咋这么大?大个儿,你个夯货快别扇呼你那裤衩子了,赶紧再下去捣水上来止止火势。娘哎,借过借过,我得下楼梯喘口气凉快凉快。”
赵勇惬意地靠着墙,火在对面熊熊烧着,烤得这边的墙都是热的,把个赵勇舒坦得直哼哼。“嗯嗯,排长,凑那么近你不是找罪受么,我看现在这火头刚刚好,咳咳,一宿的寒气如今都冒出来了,唉幺唉幺——这叫一个通泰!咳咳。”
“排长,那到底是现在浇水还是等等再浇?”
“娘的你爱浇不浇,老子不管了。咳咳,我得喘口气儿先,哎呦,下了楼就凉快多了。”
见王老抠光着屁股下楼就不管了,大个儿不由自主的又问身边的胡义:“那个胡……胡哥,你说呢?”
大个儿和胡义看起来年龄相仿,本想叫胡义的名字来着,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面对胡义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矮了一截,像欠了胡义大洋似得没底气,自己都不知道为啥,出了口就改叫‘哥’了。
胡义一边抖落着已经半干的绑腿,抬头看看火势,“无所谓。排长不是说了么,烧光了也不要紧。”
听到了胡义的反馈,大个儿放下已经抬起的屁股,稳稳当当又坐下来,继续挥动着手里的裤衩,不时遮一遮滚烫的火光,满脸满身都是大汗,手里若是没个物件儿挡一挡真不行。铺挂在周围的衣物在熊熊火光的熏烤下,滋滋地冒着水汽袅袅升起,与弥漫在顶棚的黑烟汇合,然后顺着破碎的窗口和弹洞飘出。滚动成一个粗黑的烟柱,飘在得胜港的上空。
傻小子把附近搜摸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了十二个山芋,在某一个空鸡窝里发现了两个鸡蛋,估计是人家逃走时没注意落下的。把鸡蛋揣进兜里,正琢磨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再转转,突然发现两条巷外的小楼冒出滚滚浓烟,火势已经窜出了一边的墙头上了房。立时慌了神,撒开腿就往回跑。刚进门感到铺面一阵热浪,就见楼梯上一个人,光着腚坐在楼梯上,满脸黑黢黢看不清个脸。吓得傻小子攥紧手里的山芋袋子,迅速紧退几步,靠住门框,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看个屁啊看,你个小兔崽子,赶紧进来,把你的湿衣服烤干了先。”
“排长?”
傻小子光着屁股抱着衣物也爬上二楼,嗬!这叫一个热,这叫一个呛。不自主的抬起胳膊想遮挡一下那烤烫的熊熊火光,顺嘴道:“咳咳,这也太烫了,把楼下的火灶点着烤不是更方便。咳。”
一语惊醒梦中人,三个大男人互相看看对方的黑鬼模样,不禁都傻笑起来。
须臾——
傻小子:“胡大哥,这火星怎么从上头落下来了?”
大个儿:“火从房梁上烧过来了!当然从上头落下。咳咳。我日……”
胡义:“冷静点,把水递给我,快递水。快!”
赵勇:“哎呀我娘,我的头发……快让我先下去。”
王老抠:“糊涂!先把衣服都撤下来。”
……
雾散尽了,整个得胜港都变得清晰起来,久违的阳光也开始透出了云隙,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
接近晌午,码头的枪声终于稀落下来,渐渐归于平静。这支先头鬼子部队只有一个中队二百多人,由于一路没有受到阻挡,所以远远甩下了主力,轻装急行军前进。按理说他们到达黄浦江南岸后停下,提前负责收集渡船是最稳妥,但他们以为中*队都在溃退,没带重武器,只有几挺歪把子和掷弹筒的他们,直接就过了黄浦江,想先占领北岸码头为后续部队提供方便,却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迎头上来的中*队。二营三营到达江岸后,两面夹击一个冲锋就基本控制了局面,以接近同比例的损失肃清了残敌,得胜港目前完全属于638团了。
十二个山芋和两个鸡蛋是埋在小楼二楼的灰烬里烤熟的,王老抠和胡义各拿三个山芋,其余每人两个山芋,两个鸡蛋都归了傻小子。
小楼的二楼算是彻底烧光了,七枝八杈黑乎乎的全是灰烬,还在冒着余烟。要不是胡义和大个儿玩命的灭火,估计一楼也保不住,得跟着二楼一起烧光。胡义之所以领着大个儿使劲儿灭火,倒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财产和人民生活,而是希望能留下已经被火烘烤的热乎乎的一楼,在里面美美地睡一觉。
事后证明,胡义和大个儿的行为是值得的。此刻,三排的人已经吃饱喝足洗净了鬼脸,酣睡在温暖的一楼地面上,热乎乎暖烘烘的,就像是家里的热炕头,一枕上去就有亲切感,安全感,不想爬起来。三排卸下所有的疲惫与困倦,懒懒地翻着身,用一个梦,暂时忘却墙外这阴冷潮湿的江南。
王老抠舒畅地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还在地上打鼾,胡义靠墙坐在门口正在擦着枪。
“小胡,睡好了么?”
“睡好了,醒的早了些。”
沉默了一会,王老抠又问:“私放逃兵这事,你当初到底咋想的?”
胡义头也没抬地回答:“有啥想的,放了就放了。当时想放,就放了。”
“虽说这事违了军法,可是我觉得你这事干的仁义。”
胡义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下,郑重地对王老抠说:“王哥,我胡义不怕违军法,但也没同情过他们。我放他们,只是因为我懒得朝他们开枪。你信不信?”
王老抠看着胡义郑重的表情,深邃而又淡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猜不透胡义的心思,但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好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我信。”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胡义继续擦着手里的枪,可是,与王老抠这寥寥几句对话,却再次打开了胡义记忆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