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久别经年。
再见之时,双方间的距离却比上一次相会来得更远。
上一次相见,姬木成伶俜自瓦剌归来。
在北面的灼日与风沙摧熬下,满面皱纹,肤如木朽,老态尽显。
若不是知道自己这位亲叔叔是怎样一副秉性,鬼魅妖姬大抵会同一般人一样,认为这位北归而来郁郁不得志的垂暮老者,只是回来看一眼最后的亲人,就将归隐山林。
上一次相见,鬼魅妖姬与诸神殿已稳坐四海会盟之巅,没有与亲叔叙旧多久,又因理念不同,不欢而散。
这一次再见,姬木成哪还有半分老者形容?
要不是知道自己家族这一脉的相貌本偏女相、媚态自生,鬼魅妖姬恐怕要心疑这叔叔又去修了什么不男不女的邪术。
鬼魅妖姬的眼中,如今姬木成身着厚实、背负黑灰裹布卷、手持弯曲似盘羊独角的木质权杖,除了诡异古怪之外,竟有十五年前如她一般在江湖上杀出名气、站稳脚跟那睥睨四方的姿态。
姬木成虽是一个人站在那,场中便有数百死尸供其驱使,非但如此,就目前毒竺方摆出的作战姿态而言,要说大半个毒竺都听凭其号令东征西讨也毫不为过!
而姬木成眼中的鬼魅妖姬,比起前些年来讲,被磨灭了诸多锐气,添了不少忧愁与憔悴,全无彼时风华绝代、随时登临武林至尊之态。
双方相互间的注视与打量持续了片刻,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尽管铎名泽不认为这叔侄二人谁能说服谁,却很肯定二人接下来总该说上几句,是而很识时务地退到旁侧,一声不吭地等待一个结果。
噼啪噼啪……
偏偏老天爷从不会看人们的脸色行事,适逢此时,依然让大雨哗啦落下。
更有一道人影飒沓而近,搅扰了这一时的融洽。
姬木成见状手中权杖轻晃。
带动起盘羊独角角尖处那不起眼的铜铃微漾。
铃、铃~
铃声细微,却似穿透了雨声风声,给那些木立不动的死尸大军下达了指令。
唰!
数百死尸闻声而动,如群狼捕食,乌泱泱地就朝向那人影飞奔扑去。
场中余下三个活人倒是在大雨之下分外清醒,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不约而同看向来人。
那人裹在一袭黑袍中,来势又疾又快。
面对饿狼扑食般的死尸大军没有分毫迟疑和停滞。
初时或在奔跑途中一拳轰碎死尸头颅,或抓取近身死尸的任意一处,将之当作人形矛盾用以驱散挡开其他死尸。
后来那黑袍人便飞身而起,踩着死尸脑袋逆着尸流潇洒前行。
偶有死尸高高跃起或舞动长兵尝试阻拦,不是被其随手摘取项上首级当球踢,便是长兵遭其反夺,如油炸丸子一连贯穿数名死尸,牢牢钉附于地!
三人恍惚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杀到近前。
那黑袍人的脸上也带着面具。
只不过不再是那个曾经江湖闻名的弥勒笑脸,而是殊为罕见却也名噪一时的玉面如来!
看清来人是如来圣手后,姬木成已驱使死尸停止无谓的损耗。
铎名泽则不免生出一分紧张与担忧。
鬼魅妖姬倒是不意外最先赶来的会是这位在死尸群中如履平地的强人。
如来圣手来到鬼魅妖姬近处,却不再像先前一般骁勇剽悍,而成了做错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说道:「来得巧了些,又不好意思躲在边上偷听,干脆凑近了来,怎么,没打扰到几位吧?」
铎名泽皮笑肉不笑,一言不发,心里
却嘀咕起来:「你说有没打扰?上百丈远,除非你是顺风耳,不然能听什么?这家伙,怕是没把握第一时间拿下我或者姬木成才凑近来静观其变吧?我得防着些,要是鬼魅妖姬和他联手,当然挑我最好下手。」
相比之下,姬木成还是一副气定神闲之态,至少未因如来圣手的出现而忧心自身安危。
只是雨声嘈杂,不得不动用些许内息来同鬼魅妖姬完成对话。
出于对完成联合擒杀屠万方壮举的尊重,姬木成冲如来圣手微微点头致意,并未多言,径直对鬼魅妖姬说道:「阿如,跟叔叔走吧,明年再回来,叔叔还你一个崭新的世界!」
死尸军投入中州西南方战场已有大半月功夫,眼下几乎无人不知鬼魅妖姬的旧属亲叔在对头毒竺军中颇有分量,如来圣手注意到此方动静孤身赶至绝非偶然,他要防着鬼魅妖姬突然心血来潮弃明投暗,或是被姬木成强行掳走生米煮成熟饭。
虽说有鬼魅妖姬在阵,不至于让姬木成和铎名泽投鼠忌器,完全不敢施为,可单从其战斗力和影响力而言对中州西南方的防线实可谓举足轻重。
这样一员关键大将如若投敌,或遭挟持,于整个西南防线而言都是重磅打击。
在中州其他各处战线或处焦灼状态或仅处于暂时稳定之际,西南面经不起这等震荡。
如来圣手已找足了借口与理由,假如鬼魅妖姬真有变换阵营的意动或行动,不管是不是被迫的,他都会下死手。
他宁愿冒死取鬼魅妖姬性命,也一定不会让其投入敌方怀抱!
鬼魅妖姬这时候的心思在自己叔叔身上,全然不觉一柄利刃悬于颈后。
她凝眸盯着那早已不再熟悉的亲叔,似想找寻与记忆中相仿之处,又似想在脑海中烙印下这位最后一位至亲之辈的容颜。
良久才道:「阿叔,我知道劝你无用,劝你也可能是伤害你……我很感激你还记挂着你的大侄女,来年或许你真能让中州焕然一新,但那必将不是我熟悉的中州,我也喜欢不来。今天在此和叔最后说句话,也把界限划清,今日之后,叔对我不必留情,我不会亲手杀了叔,可若能擒下你,我也不会手软。」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可亲耳听到侄女决绝的决定,姬木成仍不免有所叹惋,道:「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就冲你还叫我这声叔,叔永远对你网开一面,但,也不会给你机会来对付我。」
仿佛是为了给叔侄间的诀别定下基调抑或是作为见证。
总之,姬木成话音甫落时,场中所有能动之人全都动了!
鬼魅妖姬和如来圣手出奇默契地向铎名泽发难。
铎名泽一面后撤一面不顾内伤地强行施展出「土河车」与「坚如壁垒」,把自己和扑杀来的二人从地形上再次做出分隔,多拉开了两三丈距离。
姬木成的死尸军虽说行动迅捷,可比起这些顶尖高手本还差上一截,幸而铎名泽及时自救自保,也让姬木成能甘于役使场上数百死尸军为之拦路,另调动来他处近千死尸军截断、牵制二人。
……
……
成百上千的死尸对于鬼魅妖姬、如来圣手这等顶尖江湖高手而言尚能应对自如,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无异于灾难。
而对介于顶尖末流与一流中上端的江湖高手而言,近千死尸对付起来尤为吃力,稍有不慎,恐也将死于尸潮之中,被同化为其中一员。
近些日子,雪清欢和奚夏已亲眼见证过不少先前数刻一起挥刀舞剑御敌的同道,在消失不久后沦为意识全无、行动诡异的死尸反杀而来。
他们从情感上还完全未能适应这种场面,这种场面却快要将他们包围。
鬼魅
妖姬、如来圣手先后被引开,诚然带走了大批量死尸,但看不见尽头的死尸大军却让他们这支二十人江湖义军小队不敢轻易冒进或分散。
他们抵住了五百来具死尸军的冲击,手刃半数死尸首级,随后又遭到左右两面三百多具死尸军的埋伏。
身为带队队长雪清欢察觉不妙,果断带队后撤突围。
二十人有半数负了些小伤,拼杀出了条血路。
离城郭仅余两里地,死尸军所剩不到五百。
眼看逃生有望,谁知城郭附近竟还游曳着近千死尸军伺机而动。
二十人目眦欲裂,有的发出绝望怒吼,有的发出求救的长啸。
城郭处不多时便传来响动,似有援军出城相救。
然,盏茶时间已过,二十人队伍只剩十三人,援军迟迟未至。
奚夏向城郭方向遥遥看去,望眼欲穿。
只见城郭之下亦是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涌动。
很显然还有批不少于千人的死尸军守株待兔,只等着城内中州援军打开城门之后给予迎头痛击!
城郭外两里地间的四十余名江湖义士似乎就要被这尸潮战术淹没,死于毒竺方的算计之中!
城内守军深知唇亡齿寒之理,三千名没有负伤或只有小伤在身的军兵整装跃马出城相帮。
然则远水难解近渴,城郭外遍地皆是死尸军,中州骑兵在毒竺死尸军面前并无碾压优势,近处二十人救得,就算能合力冲杀至两里地外,那些江湖义士的尸体怕早已凉透或化身敌军了。
当下,若非鬼魅妖姬与如来圣手之流恰好杀回能将他们带回,十三人要想活命唯有自救。
身处重围中的雪清欢衣衫被扯碎咬碎,右肩头有枚未落实的牙印,形容狼狈。
一剑挑落一名死尸脑袋后,又抽出腰间玉箫敲开另一具死尸探来的手。
看着手中玉箫,他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凑近嘴吹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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