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乱红
楼台上的红布是突然垂落的。
当所有的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笛声,给勾动了一下心弦的时候。
当所有的人,都感觉身心一冷,乃至空乏寂寥的时候。
红布便垂落了。
并不是揭开,而是垂落。
自上而下,滚滚涌动地滑入了地面。
就像是一个,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乃至跌倒在地舞女。
衣带渐宽,云袖迭迭。
缭乱了一片的红粉,散落了一生的伶仃。
悲伤是无缘无故的。
没有词句的起伏,没有情节的波折。
就只是一段空旷的飞声,便让落寞沁入了每一个人五脏六腑。
身为齐王的李凤心,脸上波澜不惊,就只有眼眸的深处,带着点滴的闪烁。
前来卖柴的吕九名,面带着丝丝的胆怯,但他还是抬起了头来,望向了那楼宇之间。
上一次,他便因为胆怯,没有去看王姑娘的戏曲。所以这一次,他想看上一些。
哪怕只有一些。
然后,当有一个人影,赤着双足,踩着红布,登上楼台的时候。
楼中人的心脏,便都慢了一拍。
倘若要问。
从悲伤到心动,需要几个呼吸。
那么此时此刻。
正望着那抹身影的众人,应当都可以述说。
大概只需一息,大概只需一眼,大概只需要一个刹那。
他们便心动了,毫无保留地心动了。
就像是为了欢愉,想把心都给揉碎了那般的不管不顾,食髓知味,且难以餍足。
是眼波流转?
是青丝如瀑?
是国色天香?
是冰肌玉骨?
不,都不够。
几乎没有人,可以用言语来形容那样的绮丽。
一切都美得触目惊心,一切都艳得生生刺骨。
惊鸿一瞥飞颜色,盖是醉见广寒宫?
大抵如是。
回眸不见春风迭,春风迭在回眸中?
合该如此。
但还是差了一点,差了一点什么呢?
差在此间,美则美矣,却少了一点,那名女子的妩媚妖娆,和身不由己。
是啊。
红绸贪缠肌如雪,赤足踏没风尘间。媚眼勾丝桃红处,唇齿轻咬笛中仙。
这般妩媚,怎不妖娆,这般风情,怎不多娇。
一缕遮,一缕掩,一片衣带飞舞,一抹香软坦露,便足够令人色授魂与,情迷心窍。
酒客们看着。
看着那恍若桃仙的美人,涂春画艳,衣不蔽体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便已然加重了呼吸,通红了面目。
奈何曲风高雅,然衣着媚俗。
奈何天生仙姿,然强装妖冶。
奈何如泣如诉,然身在青楼。
奈何侬本不是画中人,偏偏落了宣纸门。
如此这般,情比春深,命比纸薄,又怎么会,不是身不由己呢。
于是酒客们又开始悲伤了。
因为他们知道,白玉不想在那,白玉不想登阁。
因为他们知道,白玉不该在那,白玉不该登阁。
她有才情,有气节,有容姿,有傲骨。
所以,她岂会甘心凭卖弄风骚来过活。
只可惜,造化弄人,命运多舛。
害得锦绣红颜,非得流落风尘。
一两个富商不再笑了,他们安静地抹了抹嘴唇,像是欲擦去吃菜的油渍。
一两个纨绔不喝酒了,他们默默地摇晃着酒杯,像是欲沉入笛音的深处。
一两个才子不说话了,他们无言地仰望着高楼,像是欲撞进佳人的“画中”。
从悲伤,到动容,再到悲伤,没人能说清楚,这中间的心绪。
只知道,他们的心像是被谁给挖走了一角,以至于失魂落魄。
甚至就连李凤心,都在恍惚之间,陷入了其中,难以自拔。
而吕九名呢,则是已然忘了卖柴,乃立于门边,怅然若失。
楼台的两侧,三名侍女还在低头抚琴,为笛音做着铺垫。
琴声絮絮,就像是雨打芭蕉,惹得人心生轻涟。
没人听过这支曲子,只晓得它叫做乱红,似乎是由白玉所作。
曲调很美,也很萧索。
明明恍若天籁,可那天宫之中却空无一人。
这首曲子,大概是能够成为名作的。
因为哪怕是除开白玉的美,它也足够动人心魄了。
更何况现在,这二者正交融于一起,相辅相成,一恨一艳地登临了绝境。
事实证明,白嫡说得的确没错。
乱红深处是凋零,烟楼正当述悲情。
离歌恨曲,就该由最美的伶人来叙。
可是,它为什么要叫乱红呢?
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加贴切的名字了吗?
正当人们的心头产生出一个类似的疑问时。
下一刻,他们的疑问就又被豁然地解开了。
因为由白嫡扮成的红衣剑客,已然登上了高台。
并挥剑,用内气斩出了一片大风。
霎时间,纠缠在王戊身上的,红色的丝绸便都翻涌了起来。
倒悬于空中,恍若仙人的裙摆。
进而有心无力地,遮掩着其中的洁白。
而铺落在地上的红布呢,则像是红尘一般地滚动着。
轻抚,厮磨着王戊的腰肢和脚踝。
多亏了,王戊的身上终归不至于仅有丝绸,还有一些布料,能够勉强地盖住胸口和腰下。
否则她的身躯,恐怕就要彻底地显露在旁人的眼前了。
也多亏了,王戊身上的丝绸够多,所以她还可以用飞舞的缎带,来遮挡假手的瑕疵。
否则有一些隐秘,恐怕就要被旁人给看破了。
但即便是这样,那缭乱的红绸和雪白的肌肤,也足以让在场的众人,都魂断于此了。
风还在吹,白嫡的内气已然充斥了楼阁。
所以,王戊也趁此机会,放手将笛音给吹到了高亢。
终于,终于。
台下的看客们知道了什么是乱红。
那是缭乱的红颜,那是缭乱的红尘,那是缭乱的红衣,那是缭乱的心。
是他们在目睹着戚戚女儿的时候。
不知是喜,是悲,是爱,是愁,是贪,是恋,是惊,是色,是暖,是寒的心。
好美,此情此景,当真绝美。当真是飘渺若仙,又打碎了仙凡之别。害那云巅的神人,都苦苦坠入了凡尘的红泥之间。
王戊的身子打着哆嗦,因为她在强忍着去揍白嫡一顿的冲动。
因为她是真不知道,白嫡所谓的舞剑,居然就是这么舞的。
好好好,用剑风去吹人家女儿的衣服,这也能叫舞剑是吧。
好好好,白嫡,你给我等着。
不过在其他人的眼中呢,白玉之所以会颤抖,便只是因为她在忍受着羞辱。
在忍受着高楼和世俗对她的倾轧。
唉,如此的绝代风华,如此的姑射神人,怎么就落入了这般的地步?
谁都想不明白。
于是心更乱了,曲更悲了,人更愁了。
于是李凤心,终究是在王戊眼眸微红的刹那,侧目对着身边的护卫说道。
“抽空,去联络一下雁飞楼管事,告诉他,我要给白玉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