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水流平缓的龙江口岸。
一个身穿便衣的人下了车,他背负着手,凝视着这口岸上的大船一动不动。
铁塔般的身子,竟是有几分松垮,那一双虎目,掠过了几丝黯然之色。
因为这儿人流渐多,一些眼瞅到了机会的人,便在附近摆了许多的茶摊,此时此刻,茶摊里很是热闹。
那穿着可笑圆领员外衫的王安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伟岸的身躯身侧,压低声音:“陛下,这儿这风大,去吃吃茶吧。”
朱棣没有动,在他的四周,有许多便衣的武士,只是这粗浅的布衣却掩饰不住他们的锐气,所有的人潮乖乖地绕着路过去。因为在这里确实偶尔会有一些大人物出现,大家对此心中了然,自然不敢轻易靠近。
朱棣默然无语,依旧是抬眼,看着那一艘艘的大船,听到远处有人忍不住尖叫:“这么大……这大食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大元的时候,咱们也有这么大的船……”
大元……
朱棣虎躯一振。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人心……还真是可怕啊。这暴元的残暴历历在目,史书之中多有涉及,即便没有史书和杂记,可是那口耳相传的屠戮,又是何等的可怕,可是……这才过了多久,似乎人们已经忘记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朱棣又是想起某些上书的御使,总是以前元为参照。什么元人尚且如此,今日又当如何如何,仿佛一下子。这大元似乎一下子成了典范,成了标榜。
人心……真是可怕。
朱棣的眼眸中猛地变得复杂起来,他颓然叹口气,其实……人家不过是借此来讽刺今朝罢了,借古喻今,何尝不是常理?即便是从前的时候,那屠刀高悬落在了他们祖宗的脖子上。即便是那时候,人分四等,你想要做奴隶而不可得。可是人总是会善忘,这便是人心。
长吐出一口浊气,朱棣的脸色变得平常起来,他突然侧目看了王安一眼:“你方才说什么?”
王安道:“奴婢说。这里风大。陛下还是寻个地方坐坐,莫要坏了身子。”
朱棣苦笑,道:“朕已经如此弱不禁风了吗?是啊,弱不禁风啊,万乘之国也是弱不禁风,举国之力也不知要荒废多少时日……”
王安突然凑上来,压低声音道:“陛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棣道:“你说罢。”
王安道:“前些时日,有不少藩使也是结队来看。这些人都赞叹那大食人,对大食人……咳咳……”
朱棣的目光变得更加警惕起来,道:“为何锦衣卫不报?”
王安立即道:“这个……许是以为无足轻重。”
朱棣冷笑道:“无足轻重?真是可笑,这若是无足轻重,还有什么是轻重?万国来朝,出不得一分半点的差错,什么叫做无足轻重?”
朱棣的脾气显然不是很好,旋过身去,再不看那大船一眼,道:“回宫,一年之后,朕要在这里也看到我大明的船队,无论任何办法,任何手段,朕要看到大明无以匹敌的舰船。”
朱棣上了车,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整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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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阁里,近几日显得很平静,这里终究不是寻常衙门,并不会多嘴多舌,龙江的事,大家只字不提,学士们各自票拟奏书,日以继夜。
解缙近来自然没有什么出奇的举动,每日案牍之余便去一旁的侧房吃茶,另一边金幼孜和胡俨等人听到动静,偶尔也会来作陪。
学士们吃茶却不比外头,因为入宫是不允许夹带东西的,所以得请宫人们拿茶叶来,而御茶毕竟不会时常赏赐,也不可能去寻找皇帝老子索要,所以宫里会备一些,只是这茶水终究不好,使人难以下咽,索性他们便在茶里放下菊花之类的东西掩盖这劣茶的味道。
今日宫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解缙拟票之后,便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儿,金幼孜也来了,二人吃了一会儿茶,金幼孜终于耐不住性子了,道:“解公不知听到了传闻没有?”
解缙阖目闲坐,并没有睁开眼来,嘴唇轻动:“不知是什么传闻?”
金幼孜微微笑道:“据闻陛下这几日闭门不出,成天将自己关在暖阁里,既不召见大臣,也没有去看奏书。”
解缙捋须:“哦?是吗?”
金幼孜不由笑了,他当然清楚解缙的消息比自己更加灵通,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无非就是解公故作不知罢了,只是这种事心照不宣,他也不好点破,便继续道:“我还听说陛下闭门不出,便是太子和汉王要见驾也给人挡了回去,后宫那儿颇有怨言啊。”
这里的后宫只有一个,那便是徐皇后,显然徐皇后也有点儿急了,所以四处找人探问为何陛下成日呆在暖阁。
解缙莞尔一笑道:“哦,陛下日理万机,想来是想歇一歇吧。”
金幼孜微笑摇头道:“我看不是,从有些地方出了传言,说是陛下前几日微服,去了一趟龙江。”
解缙无动于衷,依然是淡淡地道:“哦?这倒是有些意思,原来陛下也看船的么?”
这关子卖的实在教金幼孜憋得有点儿难受,他不禁道:“其实吧,陛下不但看了船,似乎还龙颜震怒,这是内廷里传出的消息,解公想想看,大食人的船,解公和我是亲眼所见的,实在难以形容,而如今呢,我大明不但船造不出,连船厂都没了,陛下乃是雄主,横穿苍穹,雄韬伟略,包举宇内,囊括四海,是谓真龙是也。陛下如此雄心勃勃,偏偏……哎……陛下心急啊。”
解缙又是莞尔一笑,道:“是啊,陛下非寻常天子,不可以以常理来猜度,你这话说的没错,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船造不出啊,今年朝廷的库银几乎挥霍一空,今年没有亏空就不错,哪里还能另外拨付出钱粮来?没有钱粮就不能重建船厂,即便是重建了船厂,这船料又要重新采买,不只如此,其他各种关节,哪里有这般容易疏通?所以老夫看,眼下要造船没有五年是不成的。五年……太漫长了,陛下所忧的,料来就是此事,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事难两全啊。”
说到这里,解缙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不是听说郝风楼也在造船吗?郝风楼乃是干臣,他既然在交趾造船,或许可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金幼孜嘴角露出不屑之色,不免冷笑道:“解公何出此言,那郝风楼说的造船无非是个幌子,想要将功折罪,将这船厂被烧的责任压到最低,一年半载之后,等大家忘了他造船的事,他再拿一些破船来敷衍了事,否则那时候他能这么轻易善了船厂的事么?不过……既然他已夸下了海口,而如今么,朝廷这边又有难处,少不得让一些个御使重提旧事了。解公等着瞧,热闹还在后头。”
解缙突然道:“鸿胪寺那边,各国的藩使如何了?”
“啊……”金幼孜愣了一下,一时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津津乐道的在说郝风楼造船的事,怎么这话锋一转就到了藩使头上呢。
解缙笑了,道:“好生看着这些藩使吧。”说罢,慢悠悠地拿起了茶盏,轻饮一口,咂咂嘴,长身而起道:“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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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这儿,这大理寺卿梁宽并不轻松。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使节,任何一点疏漏可都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各国使节的风俗不同,甚至有一些天知道哪里来的藩国,你不懂他们的风土人情,招待起来不免有些费力。
就如这大食人,他们就不吃猪肉,不只如此,因为饭菜之中有猪油,惹得他们勃然大怒,发了好一阵的脾气,梁宽倒也干脆,自然是训斥了下面的人一顿,让膳房那儿小心招待,另开炉灶。
话说起来,这大食人这儿,如今实在是热闹得很,不少人围着他们团团转,打着交道,连梁宽都有些妒忌起来,你们是来抱大明粗腿的,怎的一个个反而跟这大食人如此热络。
其实这些藩使多是见风使舵之辈,见了那大食的大船,便都暗中盛传,说是这大食必定国力不在大明之下,是以都想巴结一二,一方面是打探一些消息,增长点见闻,另一方面也有交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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