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这话,属实让堂上众人一时沉默。
鲁兆兴轻咳一声,下意识瞥了眼帘子后面,见皇帝沉默不语,他收回视线,质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三娘不动,看向帘子后面,狠狠磕了个头,说道,“没有人教,全是奴自己的想法。夏大人无辜入狱,这里面有多少黑心肠的人搅合,堂上的老爷们再清楚不过。夏老夫人爱子心切,派夏姝姑娘用所有地契换取夏大人活命,又有什么不能理解?”
所有人只当三娘是个普通妇人,却不想,是个牙尖嘴利,言辞毫无顾忌的刁妇,竟敢在圣上面前信口开河。虽然只说了两句,可句句精准击中皇帝痛点。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气,心中思量今日这场堂审如何收场。
鲁兆兴为今日主审,皇帝坐在帘后看着一切,让三娘继续说下去,无疑是让其他人看笑话,他只得打断三娘,“公堂之上,岂容你无礼咆哮,叉下去……”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和惠帝突然开口,“夏老夫人为何不亲自来?偏偏派一个侍女进京?”
这下好了……鲁兆兴抹了把额头冷汗,往椅后一靠,反倒长出一口气。
三娘眨巴眨巴眼睛,说道,“不知。夏老夫人要做什么,哪会告诉我们。”
帘子后的和惠帝又说道:“你可知夏姝才至京都,便被人杀死在郊外?”
鲁兆兴抬眼,看到三娘一副呆愣模样,似乎没听懂夏姝死讯……鲁兆兴又看了眼和惠帝,皇帝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一拍惊堂木,接上和惠帝的话,问三娘,“夏姝死前可说过什么?”
这话一连问了两遍,三娘才慢慢回神,将城门口与夏姝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完这些,三娘垂下头,说道,“在我们离开桃溪时,夏老夫人在遣散家仆。”
鲁兆兴问:“此话当真?”
三娘想着,原本该由夏姝面见皇帝,如今夏姝死了,可皇帝就在堂上,错过这次机会,她们可能再也见不到皇帝本人,而夏云鹤也可能脱狱无望。
若问三娘怎么知道帘后之人是谁?
三司都在,还专门另设座,用帘遮起,加之鲁兆兴坐镇审案,她知道这位鲁大人,是很大的官,能比鲁兆兴还大的,想来也只有皇帝了。
看吧,三娘的逻辑就这么简单,却误打误撞,真让她蒙对了。
偷看一圈堂上的老爷们,只见人人神色迥异,三娘的视线掠过那个装满信札、地契的盒子,心头闪过一丝坚定,她想豁出去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大官,满堂翅帽,她不对别人,只对着帘子磕了个头,说道,“三娘猜您就是那位大人物,盒子原本该由夏姝姑娘献上,可夏姑娘没了,盒子也已经到了您手中,有些话不说,也就随之被埋到土里。”
三娘再扣首,横下一条心,继续说道,“夏大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四季汤药不断,一阵风就能吹倒,只因上了严查狼毒的折子,就被那些黑心肝的记恨,往死里整她,说夏大人私售狼毒,杀人抛尸,不欺负人吗?明眼人都看得出,偏偏差查案的老爷们不清楚,装聋作哑,颠三倒四,放着真正的恶人不抓,逮着无辜的人使劲折腾……”
一会儿功夫,三娘骂遍堂上坐的所有人,整个大堂鸡飞狗跳,众人面面相觑,全听她一人骂仗……
鲁兆兴连拍几下惊堂木,命人赶紧将三娘带下去。他颇为心虚地瞄了眼皇帝,见圣颜不悦,于是小心翼翼询问,庭审是否暂休?
和惠帝青着一张脸,半晌吐出两个字,“继续。”
鲁兆兴定了定心神,左右顺了两下自己的八字胡,一边传唤臻娘上堂,一边腹诽,幸亏夏家人少,再多几个如三娘一般刁恶的奴仆、妇人,不敢想皇帝还能不能安稳坐住。
臻娘上了堂,规规矩矩拜过众人,鲁兆兴问什么,臻娘便答什么,一切顺利极了。
鲁兆兴十分满意,点点头,说了夏姝的消息,看着臻娘的神情从迷惑到震惊,他问道,“你与夏姝都是夏家仆人,你可知夏姝是否与人结仇?”
臻娘是看着夏姝长大的,情分非旁人可比,猛然听到噩耗,一瞬间身形不稳,强忍着悲痛,说道,“夏姝是个孤儿,从小长在夏家。她自小细心稳重,又十分乖巧,大家都很喜欢她,应该不会与人结仇。”
见臻娘格外配合,堂上诸位官员都松了一口气,夏云鹤的案子,怎么判,全凭皇帝做主,他们这些人不过走个流程,只要被审问的这几人别再作妖就好。
鲁兆兴命人整理好抄录的口供,细细看了一遍,准备呈上御览。
和惠帝却突然在帘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臻娘抬头看了帘子半天,灯火葳蕤,偏看不清帘后,她默默掏出袖中藏着的帛书,双手捧着,说道,“公子有冤,此为公子写的冤书,请大人上达天听。”
鲁兆兴才卸下精神,饮了口茶,听到这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又恐御前失仪,生生憋得脸通红,侧首咳嗽许久才平复,心中骂道,果然,夏家的,没一个省心的,真不知道昭狱那边在弄什么,冤书怎么从狱中传出?
和惠帝面上冷笑一声,抚摸衣摆的手指顿住,心中将管昭狱的林仓骂了一遍又一遍。
真真是胆大妄为!
夏云鹤的那份认罪书还呈在皇帝的桌案上,眼下又多出来个冤书,夏家……着实是个麻烦。
鲁兆兴命人收下帛书,遣臻娘下去,将口供与帛书一块,呈上御览,且听和惠帝怎么说。
哪知皇帝一眼未看帛书,只扶额阖目,见此,众人谁也不敢上去打扰。
对于和惠帝而言,夏云鹤有冤,他知道,当初将其下狱,一来是杀鸡儆猴,好好压一压近来愈加嚣张的世家贵族,二来是拿夏家开刀,江南夏家,桃溪一半的丝绸、茶叶,都在夏老夫人呢经营的铺子名下,说是商贾巨富,一点也没有夸张。
而他的目的……自然是夏家的财。
和惠帝敲敲手指,微眯眼睛,隔帘望向那个木盒,侍候一旁的文争立即会意,将盒子取来打开。
皇帝的目光停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上,信札上的字迹十分熟悉,和惠帝认得,字迹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是他当年还是庐陵王时,向桃溪太守杨桓写的求救信。
信札有些泛黄,带着陈墨的香气,记忆在霎时被拉回旧日。
反王攻城,来援的不是杨太守,而是太守之女,杨慈,也就是如今的夏老夫人。
和惠帝也没心思继续往下翻,揉着眼眸醒了心神,问道,“今年年号多少?”
文争赶在众人之前,佝腰答道,“元化四十五年。”
四十载光阴转瞬逝,少年终成白头人。
昔年情谊,随着夏家家主夏正的死亡,化为一句,“往后,夏氏再不踏上都,陛下也该放心了!”
和惠帝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三司官员恭送,皇帝却又突然停下,转头深深看了眼木盒,没再说什么,只嘱咐起驾回宫。
……
翌日,一封伪造好的《谢死表》,由文争呈给和惠帝。
三日后,和惠帝亲自提审夏云鹤。
狱卒交代夏云鹤洗漱整齐,面圣。
御书房内。
夏云鹤一身素服跪在地上。
和惠帝问道:“为何承认罪行?”
夏云鹤俯首于地,声音带了些疲惫,“臣若不承认罪行,已经死于酷刑了。”
和惠帝又问,“为何写谢死表?”
夏云鹤心中一震,如实回答,“并未写过。”
和惠帝命人取来谢死表,两相对峙,才确信谢死表确实是伪造的。
皇帝遣退众人,殿内顿时静下来。
和惠帝突然咳嗽两声,殷红的血团浸湿锦帕,他按上太阳穴,怅然望向殿门。
上都城内,有多少双手在搅弄风云,和惠帝是清楚的,而现在,除去这些已知的,还有一股域外势力,在暗中渗透,这股势力必定跟北戎紧密相连。
焉知多少人牵扯其中?
和惠帝不由紧扣锦帕,遮住那团鲜红。
……
经此一事,夏云鹤免了死罪,从昭狱放出,只是皇帝诏令没发,被软禁在家中,不得自由。
对臻娘而言,公子身份没有暴露,能囫囵回来,已经是老天保佑。别的,便不愿再去多想。
五日后。
几名看守夏宅的兵士敲开门,向臻娘讨水喝。
近来天气炎热,这些兵士也受不住,几人歇在门檐阴影里,喝着水,边乘凉,边拉闲散闷。
正巧夏云鹤喝完药,在屋内闷得慌,出来晒太阳,听见几人说话,隐约什么“一夜之间”,“杀人”,“全死了”,“昭狱”……
她凑近了些,这几人齐刷刷看向她,眼中暗含恐惧,仿佛在看一个煞星。
夏云鹤笑着说道:“诸位知道,我才从昭狱出来,几位刚才言辞,我听似乎与昭狱有关,莫非昭狱的林统领出什么事了?”
她问这话,全赖在狱中时,林仓对她多有照顾,让她侥幸保住秘密。出狱时,那人道,恐怕他自己命不久矣。林仓一向吊儿郎当,夏云鹤只当他是戏言,心中默默记下恩情,自有来日还他。
太阳影头照到墙根下,热气兜脸袭来,几个兵士端着水碗,相互推让一番,最终让出一个干瘦的小兵。
这人叹口气,说道,“昨夜,城中一连出了十几起命案。今早护城河里飘着好几具尸体,城南、城北一夜之间,也是死了十几口人。这些人呐,都是昭狱的兄弟及其家人。”
夏云鹤心中一紧,又听干瘦的兵士说道,“至于那位林统领,生死不明,城内今日又开始戒严。”
几人喝完水,夏云鹤收了碗,慢慢走回宅中。
从她入狱,到对昭狱一干人等灭口,夏云鹤清楚,这些事情与定国公柳嵘山有关,可是,她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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