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城依旧歌舞升平。
陈海洲还是那个陈海洲,令人生畏。
如同此刻夏云鹤手中请柬,上印邀请之言,落款署陈海洲大名,烫得人眼睛疼。
她默默合上请柬,目光转向面前矮个伶人,头回去下河村,这人拿了她五个金叶子。
矮个伶人吸溜着鼻子,“嘿嘿,夏大人,您一定要来。”
见那人笑得谄媚,夏云鹤又给了他一个金叶子,伶人愣了下,毫不客气地接过,连道数声吉祥话,喜滋滋离开。
伶人走后,臻娘从屋内出来,说道,“公子,之前我去西市,碰见的孩童,就是这个侏儒假扮的。”
听臻娘这么说,夏云鹤心中明了几分。
今日端午,三娘一大早就换了新装去宫里应付万贵妃,夏云鹤与臻娘一起在房檐下插满艾草,陪臻娘包粽子。
临近午时,宅内迎来这位身形矮小的伶人。她沉思侏儒的话,对洗涮蒸笼的臻娘说道,“我出去一趟。”
妇人闻言,应了一声,“好嘞,我一会把粽子上蒸笼,待公子回来,就能吃了。对了,最近厨房有老鼠,我已买毒饵,想在您书橱放点,小心您的书也被老鼠咬了。”
夏云鹤点点头,臻娘心细,很多生活琐事都不用她考虑。
“最近上都挺乱,听说又在抓贼,公子您的钱袋一定要护好,上次就丢了一个。”
夏云鹤皱起眉头,问道,“上次?”
臻娘继续手上的活,说道,“从下河村回来那次,您就丢了个钱袋,衣服也被蹭得乱七八糟,那袋子上绣的金丝,多可惜。您忘啦?”
她不敢再言,那绣金钱袋她给了三娘,不知道三娘弄哪里去了。夏云鹤讪笑两声,换上宽松衣服,出门去见陈海洲。
到了五味楼,还是那间屋子。
一进门,满目富贵,晃得人头昏脑涨。
不同的是,桌上清清爽爽摆了一盘辣藕片,在桌帔大朵团花的映衬下格外寡淡。
夏云鹤在圆凳坐下,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陈海洲人影。手指便随意敲击桌面,百无聊赖地叹气。
一道惫赖的声音从圆桌对面传来,“夏大人,您别敲了,人一会儿就来了。”
她一惊,目光梭巡屋内片刻,未见人影。那人忽站在凳上,她惊讶地挑起眉头。
“是你?”
矮个伶人咧开嘴笑,神气十足踩在凳上,“还以为夏大人看见我了呢。”
他跳下凳子,果然淹没在桌子以下,只剩个黑乎乎的头顶擦着桌边晃悠。
“夏大人再等会,一会儿许先生就来了。”
嗯?
“许行?不是陈海洲相约?”,夏云鹤微微侧颈。
伶人打着哈哈,“都一样,他俩反正不分彼此。”说完,跳上圆凳,并起竹筷,去夹菜吃,边吃边吸气。
夏云鹤笑了一声,看向他,“你好大的胆子,敢冒充朝廷命官骗人。”
伶人倒不怕她,唏哩呼噜吃完,三杯茶尽,轻哼一声,“我做的可是忠义之事,等许先生来就知道了。”
一炷香已过,仍未见许行,夏云鹤挑眉,望凳上伶人,“人呢?”
矮个伶人急了,跳下凳,往屋外张望,小声嘟囔,“大个儿别办砸喽。”
夏云鹤一拍桌子,伶人一激灵,回头看她。
她面容清冷,“汝戏我耶?”
“夏大人且耐心等候,陈海洲对许先生管得严。”
“我不跟你计较,也无需再候。”夏云鹤言毕,欲起身离去,伶人急挡在前方。他身材短小,行动却灵动非常,硬生生把夏云鹤拦在屋内。
“让开。”夏云鹤冷起声音。
伶人摇头,“您再等等,我兄弟办事,慢可能慢点,却是个稳当的。您向许先生承诺的事情,不能不作数。”
夏云鹤眯起眼睛,“什么事情?”
“当然是您答应帮许先生离开的事。夏大人,许先生是好人,曾帮下河村好多人代写过家信。别看他穷得叮咣响,我们给家里寄的钱物,他分毫不取。就算没钱,他也帮你写。现在他遇到难处,按理轮不到我们管,也管不起。”
他停了会,鼓着溜圆的眼睛看她,一呼一吸大口吐气,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可您答应过会帮他,不能放空响啊。我没读过那么多书,也知道承诺之重,不宜反悔。”
夏云鹤噗嗤笑出声,回身坐定,“我虽署翰林,虚名而已,帮不上什么。”
身后的人沉默不语,夏云鹤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一道声音却拦住她的脚步。
“夏大人,我许行从没求过别人什么,您昔日所言,我每个字都铭记在心。”
闻言回首,夏云鹤见许行面色红润,比年前精神好些,人长得精致,面上风尘仆仆,薄汗轻挂,如晨露坠花,眼神明澈,带着坚毅之色。
请客的人来了,重新酌酒设宴。
许行一口气点了许多,珍馐佳肴占满桌面。夏云鹤蹙眉,席上就坐着三个人,这么摆阔,确实有些浪费。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许行说道,“还有一位。”
伶人蹲在圆凳上,接许行的话,“我兄弟,大个儿,夏大人之前见过。他胃口大。”
“如此作为,不怕陈海洲算账?”
伶人撕了一只鸡腿边吃边嗦手指,“我们是得了他应允,来帮许先生搬书的。宴请我们,理所当然。陈海洲说用他的人,许先生说不认识,陈海洲也只能作罢。”
说完,一脸得意,扯了半只鸡啃,金黄色的鸡皮一剥,一嗦,愣了一下,咂两下嘴,喉咙一动,又冲着肉最厚的部位一口咬下,吧唧吧唧嚼着,骨头嘬得滋滋响,鸡肉的汁液顺着手背往下流,腮帮子上油汪汪一片。
夏云鹤收眸静坐,许行添茶,她微笑致意。
不多时,便听见楼梯一震一震,门砰一声打开,一个彪形大汉臂间夹着一个书柜,挤进门。
夏云鹤回头一瞧,记起是年前冬日,下河村赤膊的大汉,今着粗麻短褐。
汉子搁置书柜,一声沉响,歇到伶人侧席,地为之一震,他喘着粗气,“娘嘞,怎么这么重?墨柏先生说重,我还不信。”
伶人给他递了两杯茶汤,他一气喝掉,抹了把汗,长舒一口气,小山似的摊在凳上。
等他歇好,对许行说道,“许先生,这下回去,陈海洲就没话说了。这么重的东西,咱们搬得慢也正常。”
许行拱手道:“多谢纪楚、裴平二位兄弟慷慨相助。”
名叫纪楚的伶人摆摆手,“这有什么,我们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说完,与壮汉裴平一起埋头苦吃,边吃边说,“兄弟,吃这个。托许先生的福,咱们狠狠吃,这些全都记陈海洲账上,真解气。”
两个人吃一会,哭一会,擦完眼泪又继续吃。
夏云鹤看着这番景象,目光转投许行,见许行静坐并未动筷,坐着沉默喝茶。
忽闻敲门声,众人一愣,纪楚向夏云鹤招手,“夏大人,过来,往裴平身后站。”
不知道这人卖什么关子,夏云鹤还是依言躲在壮汉身后。
随后,纪楚跑去开门,一个小厮抻长脖子窥室,见桌畔二人,许行静默饮茶,裴平捧着肘子在啃。
这人看向许行,点头哈腰,道,“陈夫人。”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一凝,许行差点捏碎杯子,重重将杯子磕在桌上,冲到门前,抬手赏小厮一巴掌,打得这人捂脸愣在原地。
“滚你大爷的陈夫人!”
小厮捂着脸狼狈逃开,许行哐一声甩上门。
夏云鹤从裴平身后出来,坐回凳,见许行涨红着脸皮,重重呼气,真是气得不轻。
纪楚与裴平也吃好了,桌上杯盘狼藉。
二人先下楼,在五味楼外一边剔牙,一边等许行。回去也有说头,许行喝完那壶茶才离开的五味楼,纪楚心中美滋滋想着,真是天衣无缝。
两人头顶的五味楼二楼雅间内,许行一杯接一杯饮茶,平息火气。
夏云鹤掩唇打了个呵欠,又见许行倒了杯茶,双手奉给她,低眉,“求夏大人一定要帮我。”
她眯起眼睛,接下许行的茶,抿了一口,道,“许先生如此大摇大摆地出来,难道不畏陈海洲乎?”
“他受伤了,这阵忙着养伤,可管不着我。”说着,许行眼中射出恨意,讥笑,“死了最好。那个刺客的刀扎偏了,只扎穿了陈海洲手臂。”
夏云鹤闻言一惊,面上不显。
何人能伤到陈海洲?
许行继续说道,“夏大人,我知你是女子。你当初答应帮我,今与陈海洲同坐一席,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女子之身这件事宣之于众。”
夏云鹤又一惊,抬头看他,轻笑一声,“哦?你要告状,尽管去顺天府,走侧门,恐怕等陈海洲病好了,你根本就出不了门。”
许行气结,指着她,“身为女子,你怎么这么无赖。”
她轻笑几声,“许先生,陈海洲乃天子近臣,我仅为虚名翰林编撰。此时相助,犹如以卵击石,难以动摇其半分,反损己身。还不如你直赴顺天府,告我女扮男装,省却诸多烦恼。”
许行眼神黯淡下来,像在自言自语,“我观夏大人字迹,飘逸俊秀,想来是潇洒飞扬,磊落不羁,是我想多了。”
他抬起头,苦笑一声,“夏大人为人,锋芒内敛,与字一点都不搭。若不援手,我真的会去顺天府告状。我没办法了。本是天地自由客,奈何身锁千金阁。”
“陈海洲困我于谷底,夏大人曾给予我希望,如今却亲手掐灭。我将诉诸顺天府,继而赴黄泉。要疯一起疯,如何?此生不得自由,不能随心所愿,疯魔一场,与尔等伪善者同归于尽。”
他抖着肩膀,捂着脸发笑,笑着笑着,又呜呜哭了。
又疯又癫。
夏云鹤指尖轻压眉心,待许行哭完,说,“许先生,我之前说过会帮你,就不会食言。陈海洲固然可恨,只是他现在如日中天,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不足以撼动他。不是不帮,只因时机不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许行抬起头,眼尾微红,望着她,“你愿意帮我?”
“第一次见许先生时,我说的话,一字不变。”见许行舒了口气,她又补充道,“你也可以在适当时机,多讲讲关于陈海洲的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众怒难犯,岂能轻易平之?”
许行低头静思片刻,抬眸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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