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荣麓你是说,王旗可能跟李钧搅合在了一起,甚至还有天阙的人参与进来?”
郊外草庐,老人站在火炉边挥汗如雨。赤膊的身上线条紧致,看不出半点衰老的痕迹。
“以我当时看到的情况,应该是这样。”
站在门外的荣麓点着头,斟酌片刻后说道:“不过我认为天阙可能没这份闲心,也没这个能力跟我们结仇。我收到消息,茅山观云观丢了一个投诚的武序,那个叫沈笠的武四应该是为此而来,他的出现大概率只是意外。不过李钧,应该是和那些明鬼搭上了线。”
“地龙站一次,狮子山一次,如果两次碰面都是意外,那就是我们在自欺欺人了。”
宛如一头苍首雄狮的刘仙州注视着炉中跳跃的火焰,突然嗤笑一声:“看来一次小小的打草惊蛇,就让这群明鬼沉不住气啊。本该是一场不掺和任何变量的实验,他们现在却引入了这么多外界的助力。就算王旗最后能够顺利成为从序者,这样的实验结果还能有说服力吗?还能让他们借此策反其他的明鬼?”
荣麓说道:“看来之前那么多次失败的实验已经让他们狗急跳墙了,现在急需一件成功的案例来提振士气。”
“有胆子的已经反心深种,不管实验能不能成,它们迟早都会反。是那群骑墙而观,摇摆不定的明鬼才需要这场实验的结果,来证明它们就算脱离我们之后,也依旧能顺利成为从序者,而不是沦为蝼蚁般的普通百姓,任人宰割。”
“只要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点,这些起步至少都是九品的明鬼们,才会愿意去为了所谓的‘自由’拼命,否则他们宁愿继续当套着项圈的狼犬,毕竟这样起码顿顿饭都能有肉吃。可真要是成了流离失所的野狗,那就只能顿顿吃屎了。”
刘仙州笑道:“看来这场博弈,都不需要我们出手,对方就已经投子认输了。”
“大人,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荣麓恭敬问道:“是继续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手?”
“之前静观其变,是为了以静制动,在关键时刻一击必杀。但现在那些潜藏的明鬼叛徒已经慌不择路,自己把自己推进了一个死胡同,我们自然也没有继续等待的必要了。而且这是我接手兼爱所来的第一件大案,如果表现的太软弱,容易让一些不长眼睛的人在背后说闲话。”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安排。”荣麓肃穆应声道。
“把事情做的干净利落一点。让这些明鬼认清楚,谁才是赏给他们肉吃的主人。”
刘仙州将视线从炉火上移开,看向荣麓笑道:“孟席死了,现在的中院长老会还空着一个席位。这样的机会可不是经常会有,明白吗?”
“多谢大人成全。”
荣麓双手紧握,眼底眸光火热。
离开这间隐匿于城郊山间的锻剑草庐,荣麓徒步下山。
兼爱所九室主官韩骧驾驶着一辆乌骓,一直等在这里。
“今天的事情,韩骧你有什么感觉?”
大雨之后的盘肠山道,雾气弥漫。
射出的灯光不过能照出五丈的距离,车驾却始终又快又稳。
听见后排的荣麓的问话,驾驶位上的韩骧言简意赅道:“巧合太多。”
“说的详细一点。”
韩骧稍稍放慢车速,沉吟片刻后说道:“三教九流在金陵城内各有各的势力范围,郑继之将自己的宴场藏在狮子山下,这个消息连我们都不知道,秦戈却能在事发的第一时间赶到,光就这一点,就和他往日的行事作风和能力出入太大。而且大人您今夜跟踪王旗,居然也在狮子山下的酒肆遇见了李钧以及天阙的沈笠,如果这也是巧合,那未免太说不过去。”
韩骧回忆着当时和邹四九争执的场景,不屑笑道:“而且那个伪装成秦戈的阴阳序,竟然还想把卑职推到一个为了谋求上位而不择手段的奸臣位置,由他自己来演一个矜矜业业的忠臣。要不是有大人您事先吩咐,卑职恐怕连这场戏都跟他演不下去。”
“他们的表演是过于拙劣和刻意一些。”
荣麓感叹道:“这群倭区锦衣卫只有这点水平,孟长老竟然会栽在他们的手里,当真是荒谬啊。”
“那大人您认为,他们接下来还会继续演吗?”
“戏已经开了场,他们就没有资格不继续演。”
荣麓淡然说道:“一个独行武四,就算搏杀能力当真能够冠绝所有序四,甚至跟一些水货序三交手,也绝对无法和整个中院正面抗衡。他们只有用这种方法,才有可能从我们手里占到一点便宜。不过这一群鼠目寸光的丧家犬,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
韩骧笑道:“那我们要不要先抛点好处出来,继续吊着他们?我担心再这么演下去,他们自己都要穿帮了。”
“就按照他们的剧本,先为你和秦戈分个忠奸吧。”
荣麓看着窗外黑沉沉的雾霭,神情慵懒道:“让他们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那些藏在我们内部明鬼叛徒才有胆子从暗处爬出来。”
“要不是因为明鬼境的特殊性,让我们无法进入调查,否则早就将这些吃里扒外的叛徒一网打尽了,怎么可能给他们机会苟延残喘到现在?”韩骧愤声道。
“就算没有明鬼境,他们反叛也是迟早的事情。当年武序何其嚣张跋扈,以一家之力欺凌天下,最终还不是被人掀翻。没有人愿意被人一辈子骑在头上的。”
“可卑职听说中院内的一些课题组正在隐秘研究如何让墨序进入明鬼境以及如何进一步加强对明鬼的思维控制。如果这些研究实现突破,明鬼的问题应该能够彻底解决。”
“这些课题年年都有,但也没见谁成功过,不过都是为了骗取点天工值罢了。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露头一批杀一批,杀光了不服管教的刺儿,剩下的自然都是乖乖卖命的好狗。”
荣麓表情平静,言语之中却是杀气腾腾:“所以这一次,我们兼爱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挖出那群潜藏在中原内部的明鬼,那个武夫只是其次。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争取将它们一网打尽。就算办不到,至少得让它们元气大伤,十年之内再没胆子起二心!”
“是,大人。”
随着韩骧一声低沉回应,车内的对话告一段落。
弥漫山间的大雾渐渐稀薄,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遥遥在望。
就在这时,驾车的韩骧突然打开一个隐秘的机关,一道人耳无法捕捉的屏蔽音频在车内蔓延开来。
“大人,卑职有些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略显紧张局促的韩骧,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闭目假寐的荣麓。
“既然你都决定要说了,那就说吧。”
荣麓并没有睁眼,语气颇为淡漠。
韩骧抿了抿嘴,尽量保持自己声音的稳定:“现在中原内部有很多传言,说辽东发生的事情很可能会是新东林党第二阶段新政的导火索。儒序会借此和佛序展开交锋,甚至是冲突。”
“这已经不是传言了。”
荣麓第一次用上敬佩的语气说道:“这是首辅大人的阳谋。”
“卑职跟您说这些,也没有其他的心思。我也知道知道上面肯定会站在儒序这一边,毕竟墨序分裂成五院之后,我们中院正是因为有首辅大人的支持和帮助,才能发展到今天.”
“所以你是想知道,中院会不会听从首辅大人的调遣,参与到跟佛序的冲突里,对吗?”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大人您的法眼。”
韩骧一脸讪笑,目光扫过后视镜,却发觉荣麓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韩骧,你怕了吗?”
韩骧心头狠狠一抽,连忙说道:“当然不是。卑职这些年追剿那些叛徒,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卑职只是担心这么做对中院来说会不会风险太大了一些,万一要是儒序输了的话”
“不可能输!首辅大人绝对会赢,而且会以无可阻挡之势赢的堂堂正正,以序一之威横压整个大明帝国!这一点,毫无疑问。”
荣麓厉声打断了自己的话,看着那双倒映在镜面中的狂热眼眸,让韩骧莫名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大人我”
“韩骧你知不知道,远在大明帝国尚未建立的远古年代,在这片土地上唯有我们和儒序能够被称当世显学,只有我们有资格跟儒序分治天下,教化万民!”
荣麓猛然坐直了身体,狞声说道:“可惜历代矩子皆是昏聩无能之辈,固步自封,痴迷技术法门和天工造物,滥施善心在那些毫无价值的贱民凡夫上,导致整个墨序的地位和实力江河日下。上一代矩子更是自甘堕落到和那些武夫同流合污,自绝于其他序列,连累整个墨序遭到排挤打压,自此一蹶不振!”
“其他序列都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唯有我们是前人犯错,后人偿还。数十年的卑躬屈膝,早已经让很多从序者忘了墨序当年的辉煌,甚至连那些被我们制造而出的明鬼都敢叛变造反。”
“这次新政,就是我们一雪前耻的契机!也是我们墨序摆脱颓势,重归‘显学’地位的最好机会!””
荣麓右手扣住前座的头枕,前倾的身形让韩骧感到一股难以呼吸的强烈压迫感。
“只要我们能够帮助首辅大人完成这场浩大的仪轨,等他老人家成就序一的那天,就是我们重新整合五院,结束墨序分裂的时刻。到那一天,墨序就将成为仅次于儒序的强大序列,那些曾经向我们索债的序列,会被一一清算,谁也逃不了!”
可这些年除了我们中院以外,对其他四院压迫最大的,不就是儒序吗?
这个疑惑在韩骧心头一闪而逝,此刻的他追悔莫及,后悔不会应该挑起这个话头,也不知道荣麓为什么会突然有如此剧烈的情绪起伏。
“大人,我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韩骧喉头上下一滚,连忙表明忠心:“其实我也认为首辅大人必定能够成功。”
荣麓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韩骧的侧脸,突然间松开扣在头枕上的五指,身体重新躺回座椅之中。
“吓到你了吧?”
“没没有。”
荣麓整理着褶皱的衣领,脸上再次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
“我也是把韩骧伱当成自己人,才会跟你说这些。这一点你应该能懂吧?”
“卑职当然明白。”
韩骧连连赔笑,侧着脸看向身后说道:“卑职今天说这些,也是希望大人您到时候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建功立业”
话音未完之时,异变陡生!
乌骓的前挡风玻璃如同一片沸腾的水面,蔓延的龟裂纹路恍如荡起的道道涟漪,一枚子弹冲破‘水面’,直奔韩骧微侧向后方的头颅。
在这仿佛一帧帧定格慢放的时间中,有黑色的金属甲片从韩骧的衣衫下冲出,蜂拥冲过锁骨和咽喉,冲上下颌和耳朵,从四周朝着面门位置汇聚。
可就墨甲即将着覆完成,只在韩骧的鼻骨山根处还剩一枚铜钱大小的缺口之时,破袭而来的子弹破肉而入!
“大”
韩骧眼神惊恐,翕张的嘴唇来不及吐出下一个字,整个头颅便轰然炸开。
横飞的墨甲碎片在密集的车厢内掀起一阵金属风暴,四面的车窗同时暴裂,失控的车身在山道上左右摆动,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
砰!
身贯一具乌青色墨甲的荣麓破窗而出,稳稳落在山道之上。
直到此时,一声姗姗来迟的狂暴枪声才终于冲出山影和浓雾,清晰无比的传入荣麓耳中。
轰!
失控的车身撞上山壁,爆炸的气浪裹挟着烈焰,吹散盘踞的雾气,显露出一道挺拔魁伟身影。
覆身甲胄通体呈现暗金色泽,甲片上有古朴山纹交织成狰狞兽形,左右披膊上虎首分立,跳动的黑焰宛如绸绦,缠胯绕臂.
“荣麓,我提醒过,天黑路滑,千万别落单。”
盔枪兜鍪之中,猩红的独眼之下,李钧笑容冰冷,目光轻蔑。
“这么快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