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仰在石榻上,望着剑狱的内顶,眼眸轻颤。
她抬起的手几乎要落上慕寒渊的发,只是终究在最后一线时慢慢攥紧,逼迫着自己放下来。
“慕寒渊,”她听见自己声音平得凉薄,“不要得寸进尺。”
“……”
伏在她颈侧,那人呼吸闻声一颤。
拨得云摇心弦都跟着沉下去。
但既然明知无果之事,愈是温柔,便愈是残忍。明日终局既定,她只有早作了断,才能叫他少再留恋不前。
思及此,云摇狠了狠心,抬手将人推抵开。
“明日公审,你早些休息罢。”
话声落下,云摇身影一动,已经无形无澜便突破了牢狱禁制,到了牢外阴冷的暗廊下。
不远处,刚拐过来的悬剑宗守狱修者撞见了云摇,他一愣:“你怎么出来的?”
云摇微僵了下。
暗恼自己离开得匆忙,连这一茬都忘了,她转过身时施上遮容术法:“学了一些破阵之术,唐突了。我这便离开。”
“等等。”
守狱修者检视再三,确定她身周没什么异常,这才点头将人放了过去:“行了,你走吧。对了,和你同来的那名弟子被你们宗门内的长老召回去了,她让我告知你一声。”
“多谢。”
云摇错身而过。
转过拐角,到前后无人处,云摇抬起左手手腕,将袍袖拉起——
左腕心处,冰白色的寒蝉印记一闪而过。
“……还好成了。”
云摇彻底松下了这口气。
垂下袍袖,将那枚寒蝉印记掩去,云摇转身踏入了牢狱外的夜色里。
-
第二日的仙域公审的地点,就定在那座被称为“乾元天堑”的绝巅上。
云摇踏上绝巅时,仙域内大大小小的仙门几乎已经到齐了。
梵天寺未至,浮玉宫满门尽戮——原本仙域内以四大仙门为首的格局已然支离破碎。
细数过往两月,根由竟不过只是数十日前,那枚从两界山进入仙域的小小天照镜。这一镜“照”得八方云动,九思谷、乾门、浮玉宫、悬剑宗尽数入局,甚至连藏身乾门的上古真龙与东海凤凰仙山都牵涉其中。
如今众仙盟几乎已是名存实亡,今日之后,仙域格局必又是一番新的洗牌。
而一切全看今日公审之果。
“……乾门小师叔祖来了!”
云摇踏入绝巅的公审广场内,四周压抑的低声议论间,不知谁忽冒出了这一嗓。
登时,整座公审广场内,众仙门修者的目光全数落来。
云摇的脚步微微停滞。
倒不是因为那些一瞬加身的瞩目,而是她望见了绝巅的刑台上,那道长发如雪的清癯身影。
禁制光阵叠绕在慕寒渊身下,平地拔起的金色光牢将他笼罩其中。
这绝巅上风雪不绝,终年严寒,慕寒渊灵力受封与凡人几乎无异,悬剑宗的人虽在除魔之事上格外愚直,但也未有意苛待,为他在单薄清衣外披了件玄色鹤氅。
那一身墨氅白发,愈发衬得他眉眼清拔,松形鹤骨。
云摇停了两息,扫下睫尾,转身去到了乾门坐席间。
四周低议尽数入耳。
“不知今日,乾门这位小师叔祖会怎么选?”
“但愿云摇前辈不要包庇那魔头吧,不然乾门这千年不坠的清名,怕是要毁在她手中了。”
“不包庇怎么够?这魔头可是出身她门下……”
“今日若处置不公,留得魔头祸世,明日起仙域便是人人自危,乾门担得起吗?”
“正是……”
云摇一拨奈何剑,虚空中清唳入云。
绝巅刑台四方一寂。
众仙门修者不自觉地消下声去。
耳边终于得了片刻清静,云摇垂眸,余光就扫见了在身后神色微恼的丁筱。
云摇正尽力让自己不往慕寒渊的方向望。
见状,她借机偏首,传音问:“你怎么一副被背叛了的神情?”
“我只是想起了不久前在天山山巅,仙门大比那时,同样是对寒渊师兄发难,我想不明白——为何那日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今日却又都巴不得逼寒渊师兄死了呢?!”
云摇似乎没想到丁筱纠结的是这个问题,她微微怔过,才开口道:“仙门大比,到的年轻弟子,还是门中耆老?”
“大比五年一届,往届不入,自然是年轻弟子居多。”丁筱想都没想。
“那你再看今日呢?”
“……”
丁筱下意识地随着云摇的话,向着八方一扫。
众仙门公审,能代各仙门出席的,自然是门中的掌门和实权长老。放眼望去,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大仙门外,皆是一派神容肃穆的长者。
“确实都是各门耆老,”丁筱问,“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年轻气盛时,只问是非对错,本心好恶,敢疑天何不公。而愈是年长,心中便愈多龃龉,见一事,是非之前,先权利弊、衡得失;作诸多考虑,再行趋利避害之举……”
云摇说着,眼尾微抬,似嘲似讽,“如此想来,人寿有尽,实是万物得存之根本。”
丁筱听得恍惚:“师叔是说,寒渊师兄的存在,是各仙门耆老都不希望看到的?”
“是啊。当日在天山,这些掌门耆老不曾阻拦年轻弟子们站在我们这边,是因为彼时,对面是仙域之首、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浮玉宫……”
云摇说着,忽地一怔。
“原来直到今日,我才听懂大师兄说的那个故事。”
“故事?”丁筱茫然扭头。
“屠龙者终成恶龙。”
云摇低声自嘲,“数十日前浮玉宫在上,它是那头恶龙。而今杀了恶龙的人,踏恶龙王座于足下,同样凌俯众生……于是今日,他们眼中的慕寒渊,俨然便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恶龙的了。”
“可那只是可能啊!”丁筱忍不住怒。
“对他们来说,一个可能关乎生死,自然该灭杀在襁褓之中。”
云摇回眸,望向丁筱,眼神一瞬竟叫丁筱觉出几分神性的漠然:“换你作他们,与预卜中,将要祸世灭众生的未来魔头非亲非故,你要他生,要他死?”
“——”
丁筱僵在原地。
“戍城万民请愿!剿灭魔头!”
一个冻得颤巍巍的凡人老者为首,身后跟着妇孺老幼,手捧请愿书跪在了悬剑宗的刑台下。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
悬剑宗显然不曾料得这阵仗,弟子们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这一众凡人带离了绝巅之上。
“凡人怎么可能上得来,一定是有宗门故意为之!”丁筱愤怒的声音扬起,只是却被埋没进了呼声中——
原本平寂的绝巅上,各仙门都被方才万民请命的声潮拉动起来,愈来愈多的呼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愤怒如同一把蔓延过辽阔荒原的野火,一颗火星落下去,顷刻便有燎天之势。
整个绝巅如祭台火场,而刑台之上,绝巅前那道凌白盛雪的身影,便是这场“盛典”中早已选定的祭品。
在那些声潮中,云摇神思恍惚地,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魔域还凤城城中,那个被八十一根长钉穿骨而过的少年。
为何、为何总是他。
云摇袍袖下攥紧了拳,眼尾泛红。
终焉之力、终焉火种、或是她最不愿去想亦不愿承认的——
这便是终焉本身的宿命么。
“这魔头出身乾门!几百年前,乾门七杰英才辈出,却几乎尽数丧于魔修之手!如此血海深仇——乾门难道忘了不成?!”
“不错!乾门难道忘了先辈盛名?竟要对祸世魔头包庇到底?!”
“云摇前辈!你的师父师兄师姐若仙灵犹在!你可对得起他们——”
“嗡!!”
奈何剑忽清音长鸣,唳声直破九霄,绞碎了绝巅外翻腾的云海,压得偌大绝巅刑台四方一片死寂。
众人纷纷噤声收音,警觉地望向乾门。
各家仙门人人神色动作皆有变换,不知多少人准备了多少杀招,防范着今日刑台之上,乾门若要力保慕寒渊,他们便将效当年仙魔两域之战时以弱抗强时举。
一时台上竟弥漫着种肃杀又悲壮的气氛。
若非他们所视为“恶龙”的,正是慕寒渊与他身后的乾门,那云摇大抵都想发笑了。
只是想到今日后事,她再怎么牵动嘴角,也勾不起丝毫笑意。
阒然寂静里,云摇抬眸,望向悬剑宗方向。
——
今日悬剑宗宗主亲临,而云摇也能觉察,他们那位已入渡劫境的世所不知的老祖,此刻同样就在绝巅百里之内。对于渡劫境而言,这点距离下瞬息可至。
气机定身,云摇却似无察,她冷淡问:“悬剑宗想如何处置?”
“合众仙门之议,非杀即废,”悬剑宗宗主素来铁面,此刻能看出些许遗憾,但也只是些许,“若乾门愿为慕寒渊废除修为,悬剑宗剑狱可留一隅之地,负监看之责到底。”
一身红衣的女子长垂了柳眉,抬手抹剑,似笑而非:“好生慈悲啊。”
“可惜了,梵天寺主持的位子,合该让你们坐才是。”
“……!”
刑台四方,众仙门耆老面色皆变。
“云摇前辈身代乾门,何出此言!”
“莫非乾门今日真要舍得千年清名,与魔头同坠!?”
“云前辈三思啊!”
“奇怪,我明明是夸赞你们,怎么你们却觉着我是在嘲弄呢?”云摇身影微晃,下一瞬,便已现身绝巅崖边,数丈外便是禁制的金色光牢中的慕寒渊。
那点松碎翳影般的笑色,在云摇触及慕寒渊的眼眸时,就顷刻如水中花月般消散。
“师尊。”
“……”
云摇眼睫微颤了下,垂开。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传音里,云摇字字声颤,“苍鳞恶爪,不可改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