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渊你是疯了不成?”
神识传音里,长身伏地的慕寒渊听见云摇恼火到濒临爆发的声音。
在满殿不可置信的嘈杂议论里。
他直起身,同样回以传音。
“师尊让我体悟世间,我只是在去做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世间纷繁,功名利禄绕眼云烟,迷坠其中,便任作命运摆弄。而想破宿命之局,至少该做到一点——”
慕寒渊垂眸。
“唯己心,不可蔽。”
“……”
“今日我若为时为局自蔽本心,来日我亦会随波逐流,作宿命之下所操兵棋。”
“…………”
云摇很想张口骂他谬论诡辩,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如浮云过眼的前世。
即便不愿承认,但确是因她自蔽亦蔽人,终酿苦果。
而时光再向前回溯数百年,那时她还是个刚入山门不久的少女,闯了祸事来师父面前哭唧唧地诉委屈,太一老头安慰她很久,最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云摇,世上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己若不由心,叫身如何由己啊?]
往事消散如云。
而当下,明德殿殿中声潮暗涌,时不时有惊骇目光扫过云摇与慕寒渊之间。
就连褚天辰也被震住了,似乎连他都没想过慕寒渊竟会应承得如此断然无回。
等回过神,他勃然大怒:“如此…如此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罔顾天伦之徒!乾门如何容得?今日我若不将你逐出乾门,将我乾门清名置于何地?!”
褚天辰扭头怒目还在震惊的长老弟子们:“执法殿弟子何在?!”
“……弟子在。”
迟疑应声后,两名乾门执法殿的弟子互相使着眼色,慢慢吞吞地从弟子间走了出来。
“磨蹭什么,”褚天辰怒指殿内的慕寒渊,“还不将他给我逐——”
“褚长老。”
慕寒渊终于舍得从他师尊那儿断开神识传音,他垂眸,声线冷淡。
“你没有资格逐我离开乾门。”
褚天辰闻言更怒:“好啊,你现在是要——”
“乾门门规,第十三纲第十二纪,凡乾门真传弟子,非亲师不可罚、不可逐。”
慕寒渊起身,望向褚天辰:“获封尊位之前,我继真传弟子之位,亦一百八十年有余。”
“……”
褚天辰涨红着老脸僵在那儿。
偏殿内不知哪个角落的弟子从哪召来的一本乾门门规,将那砖头似的厚书翻得哗哗作响,不一会儿便听几人声音兴奋道:
“是真的!”
“真的哎,一字不差!”
“不愧是寒渊尊……”
“嘘。”
更多弟子们的目光落到褚天辰身上,让他的脸色红得俨然快要发黑了,声音也哑得粗粝:“即便如此,你这般大逆不道,我也不信谁能包庇你——”
“请问褚长老,弟子所犯门规,是哪一条?”
“你!”
褚天辰怒声却卡了壳,他抬手从方才角落召来那本厚重的乾门门规。
他正要以神识扫过,就听殿内清冷声线拨得书页颤动:
“乾门门规,共三十三纲,一千八百九十二纪,弟子无一有犯。”
慕寒渊一抬袍袖,那本厚重的门规便从褚天辰那儿脱了手,落入慕寒渊平抬的掌中。
他修长指骨在合着的门规上轻轻一拂。
顿时无数金色篇章从他掌心下飞出,弹向半空中,随即绕起整座大殿内,呈现出无数条金色蝌蚪般的条条理理的门规纲纪。
“长老们若是不信,”慕寒渊一展袍袖,神色清冷隽正,“请一一核查。”
面对这据说是一千八百九十二条的门规。
褚天辰:“…………”
长老们:“…………”
满殿鸦雀无声的弟子们:“…………”
死寂过后,殿内各个角落响起议声。
“入山门时须衣不染尘?”
“?洞府内都要整衣肃冠??”
“为何不能在山门中饮酒!”
“天哪,这么变态的门规到底是谁整理出来的?”
“嘘!这可不敢乱说。听说是乾门七杰中的四师叔祖亲自制定的。”
“啊……那就不奇怪了。”
“完了,这一篇我就犯了七条。”
“别说你了,我师父和师叔都犯了好几条——哎哟!谁打得我?”
不知哪个长老出手灭口,将最后一个出言的弟子打得一个马趴摔进了殿中。
僵坐中场的长老们终于回过神,一位执法殿长老轻咳着起身:“褚长老,寒渊尊…慕寒渊所言不错,他这,确实,不曾违犯任何一条门规。”
但是再细查下去他们可就要全军覆没无一幸免了。
褚天辰气得胡子都快翘过头顶了:“……那是因为四师叔祖制定纲纪礼法时,不曾想到日后竟然会有对师尊生出不伦之心的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云摇面无表情地捏着茶盏给自己压惊。
心道这倒确实。
想来四师兄当初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个能折腾出一千八百九十二条门规的最不省心的小师妹,将来收个逆徒,比她还不省心到离谱。
云摇刚想着。
便闻慕寒渊清声如金玉,盖过了殿中众议:“寒渊自知违逆,辜负师尊教养之心,愿自请三百寒魂鞭,以告天下、以儆效尤。”
“——!”
话声一落,满堂俱寂。
刚上来的两名执法殿弟子更同是一哆嗦,看怪物似的看向了慕寒渊。
——
寒魂鞭,乃乾门执法殿最严酷的刑罚,一鞭便黜百日修为,且锥心裂骨,生不如死。非惩戒欺师灭祖之徒不请此鞭,乾门内百八十年也未必现一回。
上一次用到,还是百余年前一位弟子为谋夺灵宝强伤同门险些致死,那也不过是抽了十鞭后,就修为尽丧,沦为废人,半死不活地被驱逐出山门。
“三…三百?”
褚天辰胡子抽动得厉害,下意识扭头看向首座上的云摇。
却见一身红衣的女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掌心虚握,原本拿着的杯盏不见踪影。
倒是手掌下方,桌上落着一小堆齑粉。
殿内寂然数息。
跟着便是满殿慌乱,桌椅挪动之声纷杂——
“褚长老,万万不可啊!”
“掌门未归!此事绝不能如此决断!”
“还请寒渊尊三思而言!!”
“慕师兄!”
然而再多的声音也未能拦住,执法殿堂门中开,寒魂鞭被人请出,顷刻便碎云而来,直入殿中。
犹如碎冰砺骨的长鞭泛着森森寒芒,横浮于大殿正中,顷刻间就叫明德殿殿内的温度掉下来了一大截。
褚天辰压着恼怒扭头,给执法殿那名长老传音:“谁让你真请它出来了!?”
“不,不是我啊。”执法殿长老冤枉得不行。
“不是你还能有谁——”
褚天辰还未问完,便见托着寒冰长鞭的灵光淡去,它径直落下,平置入慕寒渊向上横抬起的双掌之中。
那人穿过半座大殿,路过无数不忍或震撼的视线,最后停在了从方才开始便一字未发,死死攥着拳低着头的首位的红衣女子身前。
慕寒渊折膝,在她红裙前一丈远处跪了下来。
寒冰砺骨的长鞭被他举到齐眉高度。
“请师尊执法。”
“…………”
云摇攥得指骨都栗然难已,她僵着转回头,不知是恼是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眸向下一扫,凶狠地钉住了跪在身前的慕寒渊。
神识传音里她字字如碎玉断冰:“你是求死不成?!”
“若未死,”慕寒渊仰眸回望,“请师尊允我,日后仍能常伴左右。”
“——!”
僵持数息,云摇缓缓起身。
神识传音改作扬声于外。
“好,”云摇咬紧的颧骨一松,垂手,漠然接过了那冰得她心都跟着一颤的寒魂鞭,“今日干脆抽死你这个逆徒,省得来日,我还有操不完的心!”
“……师叔祖!”
“不可啊!”
“快,快去传讯给掌门!!”
“师师师师叔!”
连猫在角落里看热闹的丁筱都忍不住了,神识传音里上蹿下跳:“师叔,那寒魂鞭当真是要命的东西!化神境以下的十鞭都挨不住,三百鞭那是个神仙也去大半条命了——您可千万不能听寒渊尊的啊!”
“少废话,”云摇却给她截住了,“待会刑罚时,你站得离我近点。”
丁筱:“……”
“?”
一炷香后。
乾门,奉天峰,执法殿。
刑罚场内。
锁灵链如荆棘铁刺般捆缚着慕寒渊的双手与双腿,他解了外袍,只着雪白里衣,跪在刑罚圆台的正中。
合三人手臂还粗的锁灵链上金光符文涌动,执法殿的弟子查看过,向刑罚场外的长老点头后,他眼神不忍地望了一眼场中——那日卸去莲花冠后,慕寒渊只以金莲玉簪束发,此刻身后如青云流泻成瀑,眉眼清孤。
再看他正对的身前,丈外,一袭红裙的女子迎风而立,手中握着泛起冰锋冷芒的寒魂鞭。只垂在地上的一截鞭尾,都将那块地面冻起了霜冰。
刑罚场下。
褚天辰走上前,与执法殿那位长老并肩而立。
执法殿长老迟疑道:“锁灵链已经启用了,之后行刑,寒渊尊无法调动灵力护体。”
“?”褚天辰扭头,压声怒目,“谁让你们用锁灵链的?”
执法殿长老无奈:“这场中长老弟子们都看着,凡是上执法殿刑罚场,哪有不上锁灵链的?”
褚天辰恨恨转回去。
他眉峰抖动,唇间挤出字音:“掌门还未回讯?”
“回了。”
“那你还不速传他的掌门令——”
“掌门说,宗门内小师叔祖辈分最大,修为最高,寒渊又是她首徒。既是她应允的,他也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