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舟飞进了天音宗南边的地界,藏龙山便算是遥遥在望了。
舟首,陈见雪收起请慕寒渊指教的符咒术法,做好抵达前的准备。
慕寒渊起身,立于舟前,抬袖。金色的符文出现在他横抬的掌骨前,数个花纹繁复、灵力流动的符文依次出现,纵向排布,随他一指点下。
“嗡——”
空中灵力无声震动,符文被无形之力压向正中,骤然相合。
舟首长身玉立,莲花冠岿然,雪白衣袍被气机拂动——舟上随之笼起一层半透明的光罩。
仙舟造影渐淡,若是隔着远看,大约都要与云雾混作一片。
陈见雪明显感知到仙舟行速见缓。她仰头,望着身前一丈外的身影。
此次随行的弟子们不清楚,她却很了解:偌大仙舟,操控绝非易事,通常至少要三位元婴境以上修者齐力而为,还要分神在行舟前后,紧密看护。故而以往纵使宗内长老带队,也时常是各自御剑,不行仙舟。
但在师兄手里,这仙舟就仿若世间凡人孩童的玩物,随手可控——来路上他为她答疑解惑,亦全不耽误。
对这样好似无所不能的慕寒渊,陈见雪是早已习惯了的。
自幼年她便见他如此,事事无失,从无瑕疵,于是小时候她就相信,慕寒渊师兄确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物,不然怎么会一点凡人的喜好或失误都不曾有过呢?
是“从未”。
直到几日前,那处天玄秘境中。
陈见雪望着藏在那墨云似的长发间雪白的银锻,眼神不由恍惚。
凶兽螣蛇,对于其他同境修者或许是不可撼动的庞然之物,但陈见雪跟随师兄这么多年,她自然懂对他来说抵御那样一只凶兽该有多轻易。
可是她错了,在他那从无瑕疵的百年修行里的第一笔谬失之前——
那是一声惊动仙域八荒所有高境修者的剑鸣。
剑鸣声后,那道凌空抚琴的身影兀地一停,如弦崩杀的琴音骤止。
螣蛇狡诈,竖眸中冷芒猎动,趁机甩尾如电,跟着毒雾就从它玄黑的蛇信子后喷射而出。
琴音未续,光罩轰然碎裂,如漫天金光落下。
“……寒渊尊!!”
在耳边成片的惊呼声中,陈见雪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那道身影受击跪地。
他身前螣蛇口如血盆,刀匕似的四根利齿上泛着森绿的毒芒,她几乎嗅到死尸般的腥气。
众人慌乱回避。
只有陈见雪尚能力撑,于是也只有她看见了——
在那命悬一线的血腥巨口前,慕寒渊抬颈,望的却不是身前要命的凶兽。
他向着东南方回眸。
彼时那人长眸垂阖,睫羽如墨,冰玉琢成的侧脸上已有两道螣蛇毒雾重创后的血泪滴落。
他那一刻明明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要去看的——
“见雪?”
慕寒渊的清声打断了陈见雪的思绪。
她骤然回神,起身:“师兄。”
“何故气息翻涌如渊?”慕寒渊回身,雪白银锻跟着他动作,轻慢绕过肩侧。
“…抱歉,师兄。”
陈见雪凝神收气,停了几息,才抬头问:“师兄的伤,可好些了?”
慕寒渊袍袖微举,似乎是想碰一下眼前的白绸,但不知为何又落回去了。
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无碍。”
离着藏龙山已不远,陈见雪略迟疑后,还是趁着这最后的独处时间开口问了:“师兄那日归山,见到小师叔祖了吗?”
慕寒渊未动:“何来此问。”
陈见雪迟疑住。
而这几息间,仙舟已在慕寒渊的操控下,平稳地从云间缓落,穿过雾气笼罩的丛林,停在一处林间的山谷中。
随行弟子们纷纷下了仙舟,慕寒渊也似乎忘记了她的回答或疑问。他指骨凌空点画,仍是几道繁复异常的符文后,仙舟迅速缩小,最后化作一个桃核大小的光点,飞入慕寒渊袖中。
长袍垂回,慕寒渊道:“藏龙山山脚下最近的村落就在一里外,休整片刻后,我们便出发。”
众人行剑礼:“弟子遵命。”
“……”
陈见雪失神看着。
众乾门弟子中间,是那位几百年间从未变过的温润如玉的寒渊尊。
目盲亦不掩风华。
她也一直以为,世人所见,这就是唯一的他。
……如果那天她不曾半昏半醒、不曾看到的话。
——
螣蛇庞大的身躯绵延数十丈,它垂死挣扎里,不知将多少粗壮老树折断或拔起,多少弱小妖兽不及呜呼便殒命。
而那人独坐琴后,垂眸拨弦,漠若神明。
直到他修长手掌兀地按下,最后一声琴音骤止,凶兽螣蛇的身躯砸地,不剩半点气息。
尚未消散的尘土与毒雾间,那道从来衣冠胜雪的身影像是第一次跌落红尘里。
袍带纷飞,衣袂染血,青丝凌乱。
而他全不在意。
血色湿润漫过长睫,慕寒渊一动不动地按着琴弦。半晌,他竟慢慢笑了。
那是陈见雪第一次在那张脸庞上,看到世人从未见过、也不能想象的神情。
血划过玉面,薄唇,而他只低声,喃喃而笑:
“‘奈何’……好久不见。”
-
云摇跟乌天涯解释了一路自己对慕寒渊并没有“歹念”,依然无果,眼见着藏龙山那片浓瘴似的雾气都进入视野,她终于面无表情地接受了。
“……行,师兄就当我非霸王硬上弓不可好了,”云摇磨着最后一丝耐性,“你只需告诉我,乾元界可有这样的契约之术?”
乌天涯给了她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好罢。反正我也没有欺瞒你,即便我有心帮你,也是确定的——仙域内绝无此种骇人听闻的契约。”
云摇皱眉:“只是操控而已,这很骇人听闻吗?”
“操控之术,必是邪术,师妹说的还是被施法者全无反抗之力的极限术法——要知道,即便高阶修者对上低阶修者,想杀容易,想完全控制对方?除非以神魂夺舍,否则基本没有可能。”
乌天涯顿了下,阴阳怪气的:“何况师妹还是想要无视修为差距,以低阶控高阶。”
云摇正思索着,撞见乌天涯回头的目光:“……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师兄就当你思慕心切,白日做梦了。”
云摇:“……”
暂时原宥了乌天涯那个嫌弃的表情,云摇这会也顾不上他——
由乌天涯一句话提醒,云摇回想起来,话本里好像说过,后来成了魔尊的慕寒渊修为莫测、所擅秘术无数,而其中最为诡谲和骇人听闻的,便是两域对战时,他竟能以琴音操控仙域修者,让他们自相残杀。
无论修为高低,没有任何修者能够抵抗。
这也是他成为乾元界空前绝后的无上魔尊的最可怖之处。
难道……
他竟是“忍辱负重”大半年后,跟云摇这个好师尊学会,然后用来为祸苍生了?
“…………”
云摇顿时脸都绿了。
——你们师徒俩,能不能把这种绝顶天赋用在它该用的地方啊??
不知是不是云摇的眼神里怨念太重,走在历练队伍最前方,慕寒渊的身影忽停了下来。
他左手抬起,修长腕骨从广袖下露出半截。
作“禁声”“禁行”之意。
此行相较普通的历练更危险莫测,各长老门下点选的弟子显然都是下山历练惯了,并非生手,尽是令行禁止——
慕寒渊手势一抬,所有弟子已经就地侧身向外,互相背依,扶剑作防备状。
陈见雪与慕寒渊同行在前,稍落后半个身位。
而那个看着破旧败落的小村庄的村口,已经就在两人身前十丈之外。
“师兄,可是村中有异?”
“……”
慕寒渊微微侧身,银锻之下,神色间温静无澜,似乎在感知什么。
几息后,他凌冽眉线微微一扬。
“庄中,除西南一处草屋外,已无生人气息。”
陈见雪脸色一变。
她身后紧跟的何凤鸣听见了,骇然出声:“怎么可能?天音宗两日前来山门求援时,提及这村庄,还是百余口人!其余人呢,全死了吗?”
慕寒渊问:“观主路,村中是否有仓皇之景?”
何凤鸣连忙进身,持剑凌空几步,探望庄内,随即回返,他脸色稍缓:“是,寒渊尊,村里破乱,并无死尸,沿路有弃用物具,其余村人应只是逃了。”
“……”
何凤鸣说完后,一行弟子全都松了紧张的神情,扶剑的手也都垂回去了。
慕寒渊闻言后一语未发,似在沉思。
他不发话,其余人便不敢动,陈见雪见了,上前轻声:“师兄,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慕寒渊袖下指骨扣起,一道淡金色符文从袍袖下落入地表,他顿了下,微回过身,声线温润如旧:“进去吧,让弟子们小心提防些。此处离覆山雾气虽尚有距离,但那雾气古怪,谨慎为先。”
“是。”
一行修者入了村庄。
云摇和乌天涯在队伍的最后方,临跨入庄门前,云摇停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后远处的丛林。
“师妹,看什么呢?美人在前,可不在后。”乌天涯贱兮兮地凑过来,陪她看。
云摇看得是那个在他们走近村庄后就消失了的尾随者,但这话自然不能说。
就像慕寒渊没说出口的话一样,不确定的事情,说给一群解决不了的人,只是徒增恐慌而已。
“没什么。”云摇刚回过身,就被一只大葫芦顶到了眼皮底下。
红衣少女一顿:“…这什么东西。”
她抬眼,睨向乌天涯:“你把我当妖收?”
“这是酒,美酒!”乌天涯气得撅开了酒葫芦的塞子,“你闻闻,这等凡间少有的稀罕物,你竟然把它当收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