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消化,云摇也还是很难接受,那朵封印着终焉火种的佛前金莲,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还没她膝盖高的小和尚的事实。
更何况……
“大和——”对上了大和尚的慈眉善目,云摇及时改口,“大师,这好好的金莲,怎么会变成小和尚的?”
“佛前金莲有灵,又遇仙缘点化,化形自是早晚之事。”大和尚不急不慢地说。
“仙缘?”
大和尚没说话,只是抬起长眉,若有所指地望了云摇的眉心一眼。
云摇顿了下。
她倒是差点忘了,自己之前确实是听了这大和尚的,从眉心抽了一丝仙格神纹之力封入了金莲中,助它封禁镇压终焉火种。
只是区区一丝仙格之力,竟然就能点化一朵佛前金莲,她的仙格,难道真的不同于其他……
“自然,世间缘法奇妙。金莲化形,也有终焉火种的一份功劳。”大和尚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了这后半句。
“……”
云摇问:“即便如此,它又为何会那样称呼我和慕寒渊?”
“金莲有灵,天生便能够洞察人心人性。终焉火种如今已经是金莲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它又曾在你们二人的识海中分别孕育了很久,如今金莲与它相合,自然也会对你们生出天然亲近。”
云摇:“……那不叫孕育,叫封禁。”
大和尚微笑,似乎根本没听到:“我能为施主所做之事,已然尽此。金莲日后何去何从,还需施主自行决议。不过关于金莲,有一点需提醒云施主。”
“嗯?”
“佛前金莲、终焉火种、乃至施主赐予的一丝仙格之力,皆是这乾元界绝无仅有的仙宝灵物。集如此三重至宝灵光于一身,金莲入世,必遭魔修觊觎。”
“……”
云摇还试图挣扎一下:“这金莲是非得跟着我吗?”
“以你二人之因,结你二人之果,”大和尚笑着低眸,捏起手印,“施主不可逃脱,亦逃脱不得。”
“……”
大和尚送客的意思就差戳脑门上了。
云摇叹了声气,无奈也诚心地向大和尚还了礼,起身,踏出了竹屋去。
屋舍外,不远处的竹林下。
小金莲顽皮得半点不像个小和尚,还没慕寒渊膝盖高,却知道拽着慕寒渊的衣袍往他身上爬。素来衣冠楚楚的寒渊尊,此刻雪袍上像被抓上了一只又一只的小爪印。
而最叫云摇觉着神奇的是……
她还是第一次,在从少年时就云淡风轻的慕寒渊身上,看到了这么明显的手足无措的情绪。
终于。
在清风霁月似的寒渊尊被小金莲一巴掌盖在了鼻梁上时,屋舍前的云摇没忍住,扑哧一声轻笑了出来。
“……”
慕寒渊闻声,回身。
他冠起的墨发被怀里抱着的小金莲扒拉下来了几缕,半松不松地垂在冷白额前。
端方仪态间透出少有的一点狼狈。
瞥见云摇就站在屋舍前,也不知看了他多久的热闹,慕寒渊喉结沉低了下,嗓音里压着淡淡的无奈:“师尊。”
“娘亲!”
金莲小和尚一句稚声就轻松僵住了云摇的笑容。
回神后她忙走过去:“不许乱喊。”
“师尊谈完了?”慕寒渊将小金莲放回地上,起身时,他不着痕迹地瞥过云摇身后的竹舍禅房。
“嗯,大和尚不想管,这个小麻烦还是得我们带回去,”云摇说着,想起什么,“你能感知到它是什么存在?”
“师尊将师徒之契移出,就是要给我这个惊喜么。”
“?”
弯腰逗小孩的云摇听得一顿,她怎么觉着慕寒渊这话音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然而她偏起头一看,又见慕寒渊全然如常。
……就是靠得近了些。
云摇不动声色地退开了半步,掩饰尴尬地轻咳了声:“一时失误,它就,化形了。”
慕寒渊垂眸,望那个努力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瞅他们的小金莲。
不知想到什么,他竟极淡地笑了下。
“也好。”
“?”
已经迈出去一步的云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哪里好?我要是带着它回宗门,他们还不得以为我们从梵天寺偷回来了个小和尚。”
慕寒渊笑而未答:“龙吟剑也已完成了正灵仪式,前去取来便可,师尊是想直接启程回乾门吗?”
“是这样打算,”见慕寒渊很顺手就将小金莲抱了起来,云摇莫名顿了下,转开脸,“你还有其他事?”
“前日,师尊闭关时,我接到了众仙盟的传讯。”
听见众仙盟三字,云摇就眉心一蹙,神色跟着凉了几分:“他们又要做什么。”
“众仙盟在传讯里称,九思谷为今年的仙门大比三甲准备了一件至灵之宝。此物古怪,法阵、遁术于它无效,储物法宝亦不能容纳,只能以人力,自九思谷运往浮玉宫。”
小金莲把爪子伸向了云摇身后,随她走路而轻微摇晃的长发,可惜没攥上,就被回头的云摇无情拍开了。
无视掉它那个嘴巴一瘪就要哭的表情,云摇望慕寒渊:“什么灵宝要这么神秘,又关你何事?难不成,他们还打算跟你也讨要一件灵宝作为大比奖赏么?”
说完,云摇倒是想起来了,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抱着的小金莲:“正好,我们这儿是有一个挺招麻烦的‘灵宝’。”
“……?”
小金莲刚瘪到一半的嘴顿时收了回去。
它扭过脑袋,从慕寒渊肩头背向后,努力看竹叶去了。
云摇好气又好笑:“小不点一只,鬼灵精怪。”
慕寒渊全程只看着云摇欺负小金莲,没半点帮忙的意思,此刻才含笑敛低了眸:“是前几日里,魔域有些动静。最近十年恰是九思谷轮值两界山,因此加派了人手。他们谷中弟子本就挑选严苛,如此一来,能护送这件神秘灵宝去浮玉宫的弟子,就无几人可用了。”
云摇在听见那句“魔域动静”时,神色就已经淡了下来。
轮回塔中,她无仙格庇佑、为心魔所控时的所经所历,虽远在前世,遥不可及,但却叫她不得不警惕。
一想起慕寒渊的入魔之像,云摇便觉着骨中栗然。
她眼神复杂地望了慕寒渊一眼。
那人似有察觉地抬眸:“师尊是不愿我前往么?”
云摇醒神。
她在心底默念了遍,‘这不是前世,他亦不会成为那个慕寒渊。’
然后云摇才转回去:
“众仙盟让你去助九思谷护送灵宝?”
“作为道子继任,历届仙门大比,我都须露面。而自梵天寺向东,本便要经九思谷,也算顺路。”慕寒渊这话说得淡然,毫无烟火气。
若无前世,她还真要当他是个圣人。
“那便去吧。九思谷么,”云摇不知想起什么,语气略低了下去,语调倒仍是松散随意,“虽然全是一帮酸儒书呆子,但当年四师兄和他们谷主还有些师徒缘分——看在没少挨同一根戒尺的份上,我同去便是。”
慕寒渊敛低了眸,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
“师尊是放不下它吧。”
“?”云摇回身。
“灵力磅礴,胜过乾元间天地至宝,最招觊觎。偏它自己又是个羸弱孩童,若随我去九思谷护送,一路是有些危险。”朝这会在他怀中昏昏欲睡的小金莲示意了眼,慕寒渊温声笑问,“师尊何必总要借些说辞来掩饰善意呢。”
“…别胡说,我没有,”云摇面无表情地扭头,“你先去取剑吧,之后到寺门外等我,我去跟妖僧道个别再走。”
“还有,你好好教它——等下我回来前,你记得一定把它胡乱喊人的毛病改过来啊。”
“……”
没一两息工夫,那抹红衣就消失在竹林里。
慕寒渊落回眸,温润峻雅地抿了丝笑,将小金莲攥他肩后长发的爪子勾开,拉来身前。
“明明想有亲近之人,却又最惧与人真正亲近。”
他轻点过小金莲眉心的金莲印,“娘亲真怪,是么?”
只慕寒渊在时,小金莲明显乖巧多了,一声不吭地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
-
云摇是摸进红尘佛子住着的禅房的。
过来之前她就找梵天寺里的小沙弥打探过了,妖僧昨日刚醒,这两日还在禅房内入定,想来她把气息掩盖住,应该是不会被发现的。
她临走前专程来这一趟,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和妖僧道别。
虽说三师姐的事,是她冤枉他,师姐那百年寿数,她也对他颇有感激,但妖僧到三师姐死在两界山时都未曾去见她一面,这仇她多少还是记着的。
再怎么也没到要专程道别的情分上。
至于她来的目的——
只有一个。
偷驴。
“嘘,嘘……”
云摇翻过了三间别舍,终于找到了其中一间似乎临时改成了马厩的屋舍。
毛驴正在里面嚼干草。
一听见她进来,仰头就要吭吭两声。
云摇慌忙扑上去,一把给它捂住了:“师姐——嘘,不得吵,我是来救你的。”
“…………!!!”毛驴显然听不懂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惊恐地一边挣扎着一边尥起了蹶子。
不敢用灵力怕被妖僧察觉,又不敢下狠手生怕伤着这头凡驴——
云摇躲得狼狈不堪,还努力拽着驴缰绳想把它牵出去:
“嘶……师姐!别乱踢,这和尚庙有什么好呆的,我们还是……”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从门口传来。
偷驴的“贼”握着缰绳,僵在了马厩中,缓缓回头。
在屋舍门口,逆光而立的锃光瓦亮的脑袋,还有那一身最好辨认的血色袈裟——
红尘佛子,了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