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僵停在水雾袅袅的温泉中。
他说,方才?
方才发生了什么?
尽管眼前与脑海里的一切都在指向唯一一个可能,云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随着慕寒渊的话声,神魂里那些汹涌而至的记忆碎片开始清晰起来,她所忆起的每个画面,几乎都能一一与面前青年的神情、反应、眼神所对应。
每一桩都昭示着她不久前做了多么丧尽天良的恶事。
一抹艳极的绯红拂过云摇的面颊,水色氤氲间,难以分辨是惊赧还是恼怒。
慕寒渊近在她身前的那个眼神太过凌冽,偏眼尾点金似的小痣都被染上动情的艳色。
清冷若冰霜的眼眸,和截然相反的,不作反抗只能只能任她欺负的模样——两人之间的水雾都被这画面里的极致反差绷成了一把拉满弦的弓。
【反正已经酿成大错……】
【酿一次,与酿千千万万次,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摇听得识海深处响起了不知源头的蛊惑人心的低声,如魔音灌魂,理智都被撕扯出将断的锐鸣。
她按定了眉心,以灵力灌入,总算稍清明了些。云摇垂下手,徒劳地张了张口。
解释么?
孽已铸成,又能如何解释——
是我不该封你的恶鬼相、累及自身,还是我后悔救你了?
她已是将死之人,最多不过半载,苦心维系那些名节于她而言又有何用呢。
便叫他恨她好了。
这样,还能助她完成出关所欲为之事。
“师尊还在犹豫什么。”身前那道清冷得极具辨识性的声音再次响起。
“……”
云摇下意识回眸,对上了慕寒渊的眼睛。
他肤色约是天生的冷白,自三百年前她救下他时便是。只是此刻眼尾被情欲沾染,早已浸透了红,殷殷如指尖抹开的淡血,又如秾艳迤逦的一扇雀尾。
连睫下那颗点金小痣都被勾抹出几分妖异。
她昔日救下他时倒是不曾想过,清冷如慕寒渊,会有这样蛊得她也沉沦的一面。
“——”
云摇回神时,抬起的指尖已经落在慕寒渊的眼尾。
那人似是同样怔在了她方才看他的眼神里。
而直到她惊回神,从沉湎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慕寒渊才在同一息里猝然惊醒。霜寒似的薄怒覆上他眉眼,他撇过侧颜,近凶狠地避开了她的指尖。
“师尊,你羞辱够了吗?”
眉心一灼,难以言喻的恶怒之意燎过云摇周身脉络,侵占了她全部的五感神识。
近乎入魔的情绪下,云摇没有迟疑,指背沿着慕寒渊凌厉的颧骨线滑下分寸,然后不容拒绝地捏住了他的下颌,将那张清冷受辱的谪仙面转向自己。
“羞辱?这就算羞辱了?”
云摇靠近他,将人迫在青石前,她吐出刻薄的轻笑,呵气如兰地拂过他半褪也浸得湿透的雪白单衣下,那起伏如青山绵延凌展的锁骨。
涂着红蔻的指尖松开了他的下颌,若起若落地,沿着他颈线向下,路过那颗分明地折凸起的喉结时,她恶意地放缓了,以近乎折磨的轻慢,绕着它描下水色半干的圈。
“那这样呢,这算什么?”
“——”
慕寒渊的喉结勾着她指尖,蓦地滑动了下。
清晰而有力。
云摇略微讶异地挑眸,对上了慕寒渊眼底被水雾湿透的,不失清冷的薄怒。
“啊,”云摇笑起来,“这样看起来,你似乎也没那么讨厌我的,‘羞辱’?”
慕寒渊眼底墨意如灼。
像是被他眼神烫到了,云摇下意识躲闪了下目光,回神才有些冷恼地转回:“怎么,我说的不对么?不然你为何不躲?”
慕寒渊像是听到了三百年来最大的笑话。
他唇角薄勾,像漫天清冷的雪色里,绽开了朵冷漠迫人的霜花。
“你以师徒之契控我身魂,叫我如何躲呢,师尊?”
“——”
师徒之契。
四个字叫云摇莫名惊神。
她几乎快要忘了,三百年前,还是她亲口骗他说,这恶鬼相本体与他体内血色丝络的联结之力,名为师徒之契。
在这片沉默里,慕寒渊淡下了笑意。
霜花也凋零,碎成了细尖的冰刺,一根根楔进了不知道谁的心里:“……果然,你所控术法,当真是师徒之契。”
他声音不知缘由地覆上切齿的哑意。
“是又如何。”云摇贴身过去,隔着慕寒渊被温泉水湿透了的单衣,她辨得他颈下的血痕。
大概是她抓的。
那种血色丝络,于她,似乎要见血才能显露操控。
只是不知道在被她弄出这点血痕之前,慕寒渊又为何没能躲开。
云摇靠上去。
交颈一般,她轻吻过那点血痕。
唇下微凉的肌骨蓦地一颤,如同错觉。
“?”云摇撩起睫羽,歪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他,“好了么?”
“——”
青石前,慕寒渊身影拂动。
雪白衣袍从月下的枝桠间掠过,给月华笼罩的地白拓下阴翳。慕寒渊那套被云摇随意扯脱下的衣冠重新履身,除去几处撕裂的痕迹外,全数清正,连褶皱都不存。
叫那张脸一衬,仍是副清冷脱尘的谪仙气质。
云摇趴上了他刚离开的青石,上面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和垂发间冷淡的熏香。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垂眼,但未动。
本以为慕寒渊恢复行动力的第一刻,她就该等到琴音催发,或是剑气加身了。
——但全都没有。
正相反。
那道清孤背影在月下立了许久,终于听得他沉哑开口:“你当年救下我时,便从没有信任过我。所以才要种下这所谓师徒之契,只为了来日,若我恶鬼相再次爆发,好叫你能够控制我,是吗?”
“……”
云摇正趴在青石上。
兴许受了走火入魔的副作用,也或者是为孽的代价,云摇从方才起便昏沉,这会听得断断续续,她也只昏昏欲睡地晃了下脑袋,没吱声。
不过慕寒渊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她分明记得,在她走火入魔前,眉心封禁的恶鬼相本体已然是一副即将爆发的暴走状态,她闭关多年也苦压不成,近年更是深受反噬……
可怎么一“觉”醒来,这眉心邪焰虽然仍有余威,但好像,温和了许多?
“云摇。”
那是慕寒渊第一次唤她名姓,声音里都满透着绝望而冰冷的情绪。
他侧身望她:“你便连作伪的解释都不愿给我一句?”
“没什么好解释的。”
云摇撑着出声,懒靠在青石上,“你那么聪明,我若是编故事给你听,你听出了破绽,还要再追问我。我懒得费劲……你怎么猜的,就怎么是好了。”
“…………”
可若她说了,他会信的。
他定会叫自己相信。
袍袖下,慕寒渊指骨根根攥紧,脉管绽起,捏起指骨将碎的颤栗。
半晌,他蓦地松开了手。
“好,”那人背过身,“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云摇无声。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慕寒渊垂眸,低哑着声:“不堪信任的恶鬼,任你驱使的工具,还是……”
最后一丝希冀被他死死捏在指间,那是藏着她一缕青丝的玉琴。
“……”
当他是什么。
当然是,三百年前她就说好要护一辈子的独苗徒弟啊。
云摇想。
可惜今夜之后她再没资格这样说了。
但也算一辈子了。
毕竟按她在关内的推算,最多半年,是她在恶鬼相邪焰下能够支撑的最后时数。
半年之后,她便会耗尽本源,还身魂于天地。
她死的时候,他还能活得好好的,怎么不算是护了他一辈子呢。
仰面靠在青石上,云摇一边想着,一边被自己的无耻逗笑了:“重要么,寒渊尊。怎么三百年过去,你依然像当初那个少年一样,没半点长进?”
她像是轻嘲他幼稚,浅薄,侧过脸来看他。
慕寒渊面前那轮术法勾勒的水镜上,温泉里像绽开一片艳丽又蛊人的红,她白皙的面颊勾着笑,乌黑染红的眼眸里满是足够杀他千百遍的薄凉。
“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
琴声如杀。
悯生玉琴在慕寒渊指间透出难以承受的绝鸣。
只是那道弦音所成的灵力,终究在青石前堪堪停住——抵着纤细白皙的玉颈。
一截青丝随风而断,滑落下去。
它落进了云摇的锁骨窝里。
她却像毫无察觉,清凌凌地笑起来,随手抹去:“不再深一些?”
“……”
慕寒渊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洞府。
万籁俱寂,温泉之上的流雾里都沁着入骨的冷意。
而自慕寒渊的气息从天悬峰离开后,云摇连灵台识海都觉着清明了些。果然这邪焰本体与慕寒渊体内的血色丝络依然纠葛至深,不能断绝。
反倒是因为她闭关未制,深受其害,叫它对她的影响都变本加厉了。
云摇嘴角的弧度平了下去。
寒风一拂,云摇周身浸冷,下意识地哆嗦了下。
以她的修为境界,竟都能觉察到寒暑了……果真是本源枯耗,寿数将尽了。
云摇自嘲地抬眸,望着枝桠之上的那轮清月。
“…晚节不保啊。”
月下水声忽作响。
清云流淌过后,一道披着浅红薄纱的曼妙身影,已经站在了温泉旁的青石上。
云摇不抱希望地自探灵府灵海,结果探回来的结果,却叫她微微讶异地挑眉。
她原本摇摇欲坠的半步渡劫境界,不但没有跌落,反而还稳上了一寸。
即便没有恶鬼相本体邪焰作祟,这渡劫境前的一寸,也抵得上她几十年苦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