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渊,是你吗?”
云摇难以确信,试探地喊出他名字。
执着她手腕,单膝跪地的魔族青年似低声轻哂:“若不是我,还有谁会喊你师尊?”
“嗯,话虽如此……你现在这副模样……要是不说,我还真认不出来。”云摇迟疑了下,在他掌心间轻翻手腕,她反握住他的,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她并未察觉,在她指尖抵住他脉骨时,那人细微而本能地一颤。
像是过于兴奋而强抑着什么,魔族青年不得不垂低了眼,从地上缓缓起身。
“你怎么会来这儿,而且还有了一个魔族少主的身份?”借着窗外月色昏昧,云摇辨认面前魔族青年的侧颜。
很奇怪。
慕寒渊此刻这具身体若是魔族少主,那脸上有一道魔族血纹也不是什么怪事。但她总觉得,此刻所见的这张陌生容颜与脸侧的魔纹,和她方才惊神那一瞬所看到的,有哪里不同?
一定要说的话,那一眼所见更危险,极近煞气迫人。
慕寒渊低垂着眉眼,像是不察云摇的打量。
他一根根轻缓地松开指节,此刻神态言行,倒是温雅渊懿得像在幻境外了:“被拉入幻境以后,我的神魂投影便上了这魔族的身。方才言行间,或有些受这魔族身体本能的影响,冒犯到师尊了。”
云摇微愕,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神魂投入,还会受本体影响吗?”
“这幻境里发生的想来是成千上万年前的旧事,而那龙形雕像能掷神魂于幻境,便是这里的主人,只要它想,岂止是受影响……”
魔族青年声音低了下去,于无人察觉处,竟似隐上了一丝隐秘的愉悦:“就算它想封印记忆,让神魂只循本体本能、错以为自己便是身体主人,那也是有可能的。”
“那是什么意思?”云摇怔了下。
“没事……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望师尊小心。”慕寒渊敛神道。
“哦。”
云摇心里莫名不安,但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暂且搁置。
她回想起信中所记的,不由蹙眉:“你既上了这魔族少主的身,那岂不是没人能知道龙君弱点、以及如何取得龙心鳞了?”
“师尊放心,我知晓。”
“嗯?”云摇意外回眸。
慕寒渊正掀起殿内美人榻旁那盏镂底宫灯的灯罩,似乎要去点燃灯芯,只见他指节轻擦,一点烛火绽于他掌心,火光影绰,愈发映得他指骨修长,温润,匀称。
衬得那血纹下的魔族少主的眉眼都温吞。
这般气度,只会是慕寒渊了。
云摇卸下了最后一丝道不明古怪的心防。
而随慕寒渊轻轻一拂,那一小朵仿若莲花的盈盈之火,便从他掌心落进了盘着灯芯的铜盘里。
“簌。”
火苗沿着攀缠铜灯的灯线绕上,如月树星花,晃人眼目。
跟着星花四散,飞向整座宫殿内。
一瞬之后,满殿灯烛之上,尽是莹莹星火。
云摇怔然回眸。
那人正垂手,淡然将描着牡丹纹的灯罩拂回,袍袖敛下时,他恰直身回来,墨发如水纹迤逦,灯火描得一张侧颜轮廓清冷绝伦。
明昧恍惚之际,云摇竟然又看见了慕寒渊的脸庞,仍是那一笔冷玉血沁般的魔纹。
妖异至极,又秾艳勾人。
云摇用力眨了眨眼。
又没了。
……完了,她眉心那朵邪焰带来的走火入魔,是不是已经快病入神魂无药可救了?
等离了这幻境,她非得把红尘佛子翻出来问个清楚。
“师尊在想谁?”慕寒渊不知何时近身在侧。
那双漆黑眸子一挑望来时,云摇竟觉着身侧仿若有寒冽风刃掠过,她凝滞了下:“没有,我只是没想明白,我对于这位公主殿下过往所经所历全然不知,你如何还能得知这个魔族少主才知晓的秘密?”
“兴许也是幻境主人故意。”
慕寒渊淡淡一句答了,便直入正题:“幻境中唯一的龙心鳞,就在龙君御衍的身上。想要拿到它离开秘境,我们须得利用御衍最薄弱之时。”
云摇跟着他话思索,微微蹙眉:“真龙血脉,在乾门创立时就已是上古传说了,方才我以神魂观龙君,他几近仙阶,而这位公主殿下只是凡人,如何夺得了龙心鳞?”
慕寒渊挑起灯盏后,便去桌旁沏了一壶热茶,端了过来。他奉茶时娴熟如旧,像是做过千万遍,声线里也迤着几分闲散的自然。
“真龙天命,万古长存。但既是生灵,天衍四十九,大道缺一,他也必有死穴。”
“死…穴?”
“上古真龙一族,每三千年渡劫一次,期间他本体会化为金鳞彩鲤,须过雷池、越龙门,完成蜕生之劫,方能再续三千年寿数。”
云摇抬眸:“莫非,龙君御衍这轮三千年的蜕生之劫,已近了?”
“是,十日之后,”慕寒渊轻声,“届时,师尊只须趁龙君虚弱,蓄力渡劫前,以龙鳞匕剖下他的龙心鳞,便能置他于万劫不复之死地。”
“——”
云摇坐在雕花沉香木桌旁,无意识抚着茶盏边缘的指腹一停,像是被烫了下似的,莫名栗然。
慕寒渊便在此时俯低了身为她添茶。
长影如墨,覆她满身。
陷入沉思的云摇并未仰眸,也就错过了她的“乖徒”垂睫瞥来的那一眼。
里头墨意如噬,像要将她吞下。
茶声清亮。
香雾袅袅而上,勾回了云摇心神。她拿起茶盏,听见身旁那人声线温润低缓。
“待你拔下龙心鳞,我们就能一同离开了。”
“……嗯。”
慕寒渊放下茶壶,以茶巾缓慢拭过她腕骨前的桌檐,似无心问:“师尊不会下不去手吧?”
云摇眼都没抬,倦懒着话意:“我向来心狠手毒好吗?”
慕寒渊轻哂:“是,弟子深有体会。”
“……?”云摇慢半拍地听进这话,刚想抬头问这个没良心的徒弟她什么时候对他心狠手辣过了。
只是还没开口。
“请师尊谨记,此地不过幻境而已,这些人纵死,也早死在了成千上万年前,而非今日。”
慕寒渊低声如蛊:“只要我们能离开就够了。”
“?”
云摇停了几息,缓抬眸,轻托着腮看慕寒渊。
魔族少主眼角凛勾,眼神笑意却未迟缓一分:“师尊为何看我?”
“唔,只觉着你进来以后,似乎活泼了许多。”云摇勾笑,“话都多了?”
慕寒渊微微矜眉:“约是这具本体影响。”
“也对。”
云摇打了个哈欠,起身,一边抻着懒腰一边走向榻旁:“别说你,我都受这殿下的凡人之躯影响不少,这才清醒多一会儿,就如此困顿了。”
云摇转身坐到榻旁,欲解帘时,似乎才想起什么,她望向仍立在桌前的青年。
那人眉眼覆在薄翳里,如青山远黛,墨笔勾描。
极深,也极沉透。
云摇竟辨不出他此刻望她的情绪,只能拽着垂帘,她迟疑开口:“你还不……回去休息吗?”
“师尊,当真要我离开?”慕寒渊音色沉低,像是浸着种古怪至极的情绪。
云摇却笑了:“不要你走,难道要叫你侍寝吗?”
榻上嫁衣少女这话说得随意,面朝向内,于是她并未察觉,自己话音落时,榻外桌前那人眉眼微扬,凛出几分清冷的邪气,却像习惯了什么,一步朝榻旁踏出——
“这位殿下应该不至于还有这种癖好,放心,就算有我也会替她守身如玉的。”
云摇一扯帘子,“早早回去吧,别被人抓到了。明天我还得起来做‘功课’的。”
“——”
一步生生遏止。
灯火影绰间,慕寒渊停了几息后,无声一哂,邪气凛得眸彩熠熠:
“好。…师尊夜安。”
-
翌日清晨。
鸟啼之声入了窗,最先掀起沐年殿内的床帏幔帐。
云摇还未清醒,更来不及做她关于龙君喜好与特性的“功课”,就被如蔻带着一行宫侍从榻上慌里慌张地“拎”起来。
“殿下,您今日起得怎如此晚?龙君陛下都在龙皇殿等您许久了!”
“昨日舟车劳顿,今日小睡一会儿,很……”云摇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很正常嘛……”
“殿下!”
“……”
云摇也是很多年不曾体会这种凡人之躯的困顿感了,让她想起了自己还未晋入金丹境时,每日早起被师兄师姐们轮流“押解”着去旭阳峰上早课的痛苦回忆。
想着想着她就清醒了。
将一身嫁裙里衣睡得凌乱的少女坐在妆镜前,像只丢了魂儿的布袋娃娃,任一群宫侍前前后后地梳妆打理。
将近过了半个时辰。
“长雍公主”终于被送上了前往龙皇殿的扶辇。
沐年殿离着龙皇殿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一路上风景无非园林亭台,云摇看得困倦,干脆从衣裙束带内,将那张写着龙君喜好与特性的信纸翻了出来。
前面两张已经被她毁尸灭迹了。
这张本来是要留着做功课,奈何还没来得及演练一番,就被如蔻她们从榻上拎了下来。
临阵磨枪,虽然没练过,但记准了,能顶一阵算一阵吧。
云摇这样想着,打开信纸,一边扫视默读,一边铭记于心。
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比如金子。
龙很贪睡,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十一个半。
龙懒,能盘着就绝不趴着。
龙对喜欢的人最爱用尾巴缠着,像那些石柱上的傻龙一样。
龙很挑食,多数时候只喝莲花露。
龙……
大段看得云摇眼晕,只能硬往识海里塞,记得密密麻麻的一页信纸,她总算看到最后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