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料定这次麻烦不小,但没想过,一睁眼就要面对这样一个天大的麻烦。
刚收了一晚的徒弟眼看着就要“欺师灭祖”了,她打还是不打?
来不及想定,汹涌煞气已扑面而至,戾气逼喉,云摇身影翩然后挪,转瞬就出现在了十几丈外。奈何剑护主要出,却被她压在了身侧不许它妄动,她有些头疼地瞧着那个停在原地作扼颈姿势的恶鬼。
对方残虐的眼神只略微迟滞了一丝。
下一刻,他就再次出现在她身前。
仍是血腥气瞬挟而至,浓重得能呛云摇一个跟头。
“太一老头当年还说我们不省心,我们七个加起来也没你一个能祸害师父啊。”云摇一边挪闪一边给入了恶鬼相的少年进行“精神攻击”,“你才刚拜师第一天,就巴不得要欺师灭祖霸占宗门遗产了是吧?”
“……”
“好啊,我都是入门一百三十年才敢跟太一老头动手的,你竟然第一天就敢。”
“……”
“你再追——你还追?信不信我让奈何剑打你了?”
“……”
“好好好,为师错了,为师知道你是让我走的意思,但你师祖和师伯们全都在天上看着呢,我要是就这么被自己徒弟打跑了,以后见了他们不得笑话我么?”
“……”
不管云摇说什么,恶鬼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只在第五次追击失败时,他暂时停住了,微微歪过头,望着她的眼神竟像是有几分未开化的懵懂。
云摇被他那个眼神拨得一怔。
刚因吃力而召起的奈何剑的灵光再次在不甘的震动中,被她压了下去。
这就是她下不去手的原因了——除了那一身血污,眼前明明就还是那个世上最可怜的少年人而已。就连入恶鬼相,她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救她的。
明明承受了那么多年的无间地狱都不肯入相,偏偏在她就要救他离开的两界山前。
看着聪明漂亮,怎么就像个傻子似的。
……和那些人一样。
云摇下意识地望了眼天上。
以前她有事难决的时候,就会扭头去看太一老头,或者四师兄,后来只剩下五师兄,再后来,她谁都没有了。
她就只能去看天上。
“我又没收过徒弟,更没管过仙门,你们一个个说走就走把这么大的烂摊子扔给我一个人,现在连怎么教徒弟我都不知道……”
“哎!”
云摇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完,冷不丁余光里瞥见一道血色身影带着凶恶戾气擦了上来。
她急忙侧身避开,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一道劲风——
簌。
少年恶鬼冷血的眼神和她擦肩而过,到这极近处,云摇看得分明:确实是未开化的懵懂眼神,可既是恶鬼,懵懂也只有懵懂的残忍。
云摇嘶声后退,脖颈一侧隐隐发凉。
她正庆幸还好躲过了,不然怕是要叫这“乖徒”给她撕下片血肉来——
然后就见半根被摧断的缀着小花的发带,缠着她一缕青丝,从她和背回身来的恶鬼之间飘然落下。
云摇眼皮急跳,终于恼羞成怒:“慕寒渊!”
话声落后,云摇提着没出鞘的奈何剑疾身电射上前,甩剑作棍使,准备狠狠收拾这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徒弟一顿再说。
结果她剑棍都快要抽到少年脖颈处了,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停了,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视疾掠而来的奈何剑剑鞘如无物。
这一棍要落到实处,普通人脑袋都没了,他竟不躲?
“——!”
云摇收得骤急,险些遭灵力反噬。
她退开半步,平定气息后警觉地抬眸看向前方。防备少年恶鬼是无师自通,看穿了她不舍得对他下死手才故意不动。
但这一定睛,云摇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面露痛苦狰狞的神色,眼神间透出几分恸楚的清明。
云摇意外。
略作思索后,她有些不确定地再次试探了句:“慕寒渊?”
“——”
话声一落,少年恶鬼抬手,劲风狠狠甩出。
云摇闪身就要躲——又停住。
随着那轰然气机,身上发出了清脆又可怕的根骨折断声音的不是云摇,却是少年恶鬼。
血花如泼,随着一声闷哼,少年恶鬼折断的腿单膝跪了下去。
云摇眼皮一跳:“你——”想说他的话又说不出口,云摇磨了磨牙,上前,蹲下身看他:“你清醒了?”
“……你走。”
少年恶鬼字字都像咬碎了骨血才迸出的。
他死死攥着的双手抵在魔罗草间,断天渊下的魔罗草素来诡异,即便染血也生得栩栩葳蕤,然而此刻就在他指节抵上的刹那里,少年周身一整片棘草,便从他身下开始凋零,颓败,转瞬成灰。
“嘶。”
云摇刚准备伸过去扶他,见了前车之鉴,尴尬地停在半空。
“走!”
少年恶鬼忽然抬眸,血色密布的眼瞳里尽是刻骨的痛楚与绝望。
只是触及面前女子被他吼得怔然的神色,他眼神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一黯,语气又沉哑下去:“是我……主动放它出来的……以后都控制不住它了……你快走。”
云摇醒神:“我乾门认定的徒弟,是人是鬼都得跟我回仙域去卖命。哪有到手还被你跑了的道理?”
“……”
即便已经痛苦到神色狰狞,少年慕寒渊还是不解地望她:“你是…也想利用我吗?”
云摇:“……?”
云摇:“……啊?”
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可惜没等到她的回应,少年便在恶鬼相再一次凶猛至极的反扑下,额头青筋暴起地跪伏下身去。他抵在地上的十指扣立,几如尖刃,在灰败的地皮上蚀出了十个发黑的孔洞。
“好……随便你吧。”
云摇只来得及听见这低哑断续的半句,就见少年十指如刃,带着近乎锋利的冷光,抬起而后骤然落下——
“噗嗤。”
滚烫的血溅了离着太近的云摇一身。
她愣在原地。
少年恶鬼的右手没入了他自己的胸膛里。
不顾汩汩喷涌的鲜血,少年扬颈,沾着艳红的冷白脉管在他脖颈上抻起窒息的凌厉。
那双从暴虐血色一点点变回漆黑寂然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云摇。
他就那样望着她,决然地捏碎了自己的心脏。
“——”
云摇识海里仿佛瞬时炸开了磅礴的巨力,意识都一片空白。这一次她来不及顾忌,想都未想就抬手将迎面倒下的少年抱入怀中。
他跌靠在她肩上,滚烫的血灼痛了她的颈侧。
“我死不掉的……致命伤会昏迷,大量失血,就会一直虚弱下去……你想利用我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话声落下。
少年轻轻歪开了头,在她肩上没了气息。
“…………”
云摇攥紧他衣袍的指尖战栗。
她用力阖上了眼。
几息后,气息与心绪终于从巨大的熟悉的惊恐中定下来,云摇在心底默念了三遍“他不一样,他还活着”,这才睁开眼睛。
怀里少年苍白,涌泉似的血不要命地从他胸口中流出来,带走他全部生息,此刻的少年依旧漂亮,只是更像块一跌就碎的琉璃玉。
好在,云摇感觉得到,他心口的伤正在缓慢复合,有一种像是细到极致而无形的血色丝络,在他体内缓缓移动,将这具破败过无数遍的身体重新“织”起。
它重构了他的脏腑,他的血脉,他的骨骼……
比之前的轻伤缓慢许多,但犹有余力。
果然还是他自己知道怎么伤害自己最彻底。
“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嗯?”云摇松下了最后一点忧心,吓得气虚又微恼,她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昏过去的少年的脸颊,“当我是跟那些人一样,告诉了我,方便我以后一天杀你三百遍吗?”
“算了,等你真醒了再跟你算账。”
云摇起身,眉心微蹙。
她迟疑了下,目光四处寻索,最后还是落在了断天渊的绝崖上。
——慕寒渊不知何时能醒,但按他所说,醒来的也只会是恶鬼相。
不想再捅死他几遍的话,那就只能就近给他“解决”掉身体里的那个祸端了。
“你要庆幸你遇到了仙域最天才的师父,”一边背起满身是血的少年,云摇一边艰难自夸,“换了别人来,再给他们三百年,他们也未必发现得了你身体是怎么回事——哪像我?”
“……”
傍晚。
断天渊绝崖,四月雪下。
“…找到了。”
云摇盘膝坐在青石上,她终于在月色显现前,循着慕寒渊体内一丝丝血色丝络困锁住了它的源头。
她额头见汗,但双手结印未停。
而那张惯来挂着或慵懒或不正经神色的面容间,此刻难得地,严肃近凝重。
乾元界竟然有如此气息可怖的邪物,两百年来她闻所未闻,更不必说见了——
它像是一颗种子,一团火,又或是奇诡至极的灵力,无形无质,稍纵即离,在慕寒渊体内四处游荡,神出鬼没。
那些血色丝络似乎由它所生,又滋养于它,往复循环取之不竭。
云摇很确定,慕寒渊若是愿意融合这诡物,不消百年,乾元界内便无人能逃得过他手中。只是那时候的慕寒渊还是不是这个心性至纯的少年,就再难说了。
而到了那时,乾元界众生涂炭,也只在他覆掌之间。
“…还好发现得早。”
云摇手中结印速度更快,不断有金色符文带着零落的金光拂下,没入慕寒渊体内。
半个时辰后,那团难以被察觉的血色火焰,终于被无数道合乾元巅顶符咒之道的咒印从慕寒渊体内封印,然后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