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宫主宫内,万年不易的幽静孤寂。窗外嵌着一方连天的夜色江水,正是不知多少年前,云摇作为起始神君偶历人间,随手撷得的一方景色。
彼时每每了却仙庭俗务,她回到殿中,温一壶酒靠窗而坐,见江水畔树梢轻拂,望连绵远山里藏在夜色中的昏黄灯火,就如照看那三千星灯中的人间安乐。
最清寥孤寂的起始神宫,也最眷凡尘烟火。
“所以啊,你才会被信任了数万年之人知悉,利用得那么彻底。”
云摇仍是靠在那落到榻下的长窗旁,指间飞舞着一只金色光蝶,在夜色中格外灼灼。
望着蝶翼上那根若有似无的银蓝色锁链,她眉眼郁郁地自语着。
金蝶像是委屈至极,停在了她指尖上,点了点头顶的长触。
就在此刻,她身后,整座清冷宫殿中忽然烛火飞耀,顷刻恢亮了广袤殿宇。
云摇回眸。
金蝶在她屈起的指节上散作流光碎去。
慕寒渊就站在殿内最高耸的那座灯台旁,如一席清冷至极的月色,烛火融不化他眉眼间如霜色似的清绝冷淡,只能为他虚镀上一笔暖光。
“师尊,我回来了。”他低眉敛目,褪去外袍,侧身对着敛衣的松木长架迟疑了下,最后只将它叠落在屏风上。
云摇觉着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最后她归咎于这满殿晃眼的灯台烛火,从窗下转回来:“你是很喜欢司天宫么?”
“自然喜欢,”慕寒渊轻裘缓带,走到窗畔,“只是为何如此问。”
“因为你现在每次回来,都要将满殿的烛火全部点起,”云摇轻叹,“你过来待片刻,烧烛怕是比我从前一年都多。”
慕寒渊微微一怔。
他似是隔着床帏轻纱望了过来,那一眼里云摇未能看清,跟着便听他低声笑了:“是我的错,不该铺张奢侈。”
“…那也不至于。这点烛火,司天宫还是烧得起的。”
“……”
经了十数日的药茶折磨,云摇如今几乎有些习以为常了,靠在窗边垂着腿,等慕寒渊给她奉上那盏难喝得万年如一日的药茶。
姿态潇洒地一口饮尽,憋了三息,云摇就再忍不住,朝慕寒渊嗯嗯唔唔地直招手。
慕寒渊这才含笑递上漱口的清茶。
“……呸呸呸,太难喝了,”云摇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这是青木煮的药茶吗?”
慕寒渊颔首:“仙界中,青木神君最擅药茶之道。”
“可他煮出来的也最难喝,”云摇揉了揉痛苦的脸,“你就不怕他给我下毒啊。”
“师尊仙体,万毒不侵。”
“那倒是……不对,万一这些年我不在仙庭,他研究出来什么新的毒草也不是不可能,”云摇说着就起身,神色严肃,“我得去青木神宫看看才行。”
“师尊。”
女子身影还未离开窗畔,就被慕寒渊抬手,轻握住了手腕,将她人留在了原地。
云摇回眸:“嗯?”
“不必去,他不敢的。”
“为何?”
“青木神君如今听我……”慕寒渊缓声,改作淡然笑语,“与我关系甚笃,不会做谋害之事。”
“……”
云摇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寂静绵延了片刻。
慕寒渊撩起眸,似不解地侧向云摇:“师尊为何不说话了?”
云摇轻声:“我只是在想……”
你为何要骗我。
又骗了我多少。
“想什么。”
此间是殿中唯一的烛火寥落处,慕寒渊微微倾身过来,像是要听清她的余音。
拉开的窗门外,拂江的风亦吹起他的长发。
如柳丝撩动月影。
云摇望着俯低了些的,那张冷玉似的容颜,她止住话,忽只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今夜湖畔月色极佳,正是赏月赏景赏美人的好时候。”
“……?”
慕寒渊一停。
似乎是想过诸多可能,也未料及她后面跟着的是如此不正经的一句。
“可惜,还是缺了点什么。”
慕寒渊回神,松开了云摇的手腕:“缺什么,我为师尊取来。”
“你都不知道缺什么,还敢妄言。”
云摇一面打趣他,一面走向这殿内另一侧竖着格格框框的架前,“若我要你去取九重天之巅的天寒玄玉,你莫非也能为我拿来下酒?”
“天寒玄玉?”
“嗯,”云摇到了那座檀木架前,从上面取了两只木盒,抱着盒子往窗畔回,“那可是万年不化、能冰封一整座小世界保其气机不散的存在。”
慕寒渊略作思索,不知在心底推衍过几番,便舒展凌眉,颔首问:“师尊何时需要?我……”
“你是傻子么。”
云摇笑着在拉开的窗门前席地而坐,顺手就把清冷怔然的慕寒渊一并拉下来。
他毫无防备,被她拉得清正衣袍的襟领都歪斜几分,露出凌厉漂亮的锁骨来。
而锁骨下,那逸散着血雾而不愈的狰狞弯曲的长伤,也一并显露出来。
云摇面色陡变。
慕寒渊微顿了下,无奈侧过了身,将衣襟尽数理好,他才转回,在云摇身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师尊?”
两只盒子被“哐当”一声搁在地上。
云摇捏着手指,忍住了没有去直接撕开他衣袍:“那是什么。”
“伤。”
“——?”
感觉到冬雪似的凛冽眼神扫过。
慕寒渊似乎笑了下:“我并非飞仙,而是借神器之力蔽过天门,受些天罚,也是理所应当。”
云摇蹙眉。
身为三圣之首,她自然听说过天罚之力,那是对妄破天门、欺蔑天道的惩罚——像恶相那般,近乎灭世而强开天门的,必受天罚,只是她未曾想到,连由往生轮带至上界,照样无法逃过。
不过她隐约记着,天罚烙印都是在神魂之上,怎么还会给躯体造成这样厉害的伤?
回想起那无法愈合的伤口与凝在之上的血雾,云摇脸色愈发有些难看:“你去找青木神君取药茶时,怎么就不记得为自己也讨一份伤药?”
“既是天罚,药石无用。”
慕寒渊截住了云摇还欲出口的话:“师尊方才去取来的是什么?”
云摇迟疑了下,还是拉开木盒,将其中自己封藏多年的酒壶拿了出来。
“百花仙酿,”云摇叹息,“这可是上一任百花神君下凡历她的百世劫前给我准备的。如今只剩最后两壶了,原本想拿出来与你分享,可你的伤……”
“无碍,”慕寒渊笑,“我陪师尊共饮。”
云摇微微歪头,对上慕寒渊半遮在幔帐翳影里的模糊眼神:“你确定?”
“嗯。”
“……”
半个时辰后。
“砰。”
檀木长案被磕出一声闷响。
身影清正如君子自规的某人,倒下去时也是腰直背平的。
云摇抬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没见反应,这才凑头趴过去看——
细长睫羽随着他呼吸微微颤拂,修挺的鼻梁伏下翳影,冷玉似的侧颜被酒意挑染上几分秾艳的薄色。
果真,这就醉过去了。
“修为窜得比天高,可惜酒量是一点也不见长,你若是成了圣,怕是仙界要遭殃。”
云摇轻叹着起身,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取来了薄衾,披在了他身上,“起始啊起始,下界一番你学坏了。故技重施,还屡试不爽,你怎么忍心呢?”
不过想起上回这一技用在何人身上,云摇眼神不由黯了下。
她微握紧了手,唤定心神,眸光定格在桌案前伏着的那人身上。
“别怪我,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骗我在先,偏又骗得不够用心,这样总好过打一架吧?你睡一觉,我去去就回,若是没出什么大事,我们还来得及继续演师慈徒孝的戏。”
云摇说完,便向着殿外翩然而去。
临踏出殿门前,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眼。
司天宫中灯火冉冉,而灯火下还有一道熟睡的人影。这样的画面,对她来说当真是陌生又留恋。
云摇想着,踏出殿宇,直朝着主宫大门而去。
等到阶前,她抬袖轻拂,拨得宫门外金铁之声震颤。
“连自己在宫门内时都防备么。”
云摇有些无奈,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以外力强行破门——此刻再严,也比前几回慕寒渊离开后她来试过时的封禁要松懈几分——至少宫门外面没有加封上他的神魂之力,不至于破个门都要惊动九重天。
费了好一番劲力之后,云摇终于在没有惊起殿内动静的前提下,将宫门打开来。
迎面祥云罩顶,霞光漫天,仙鹤长展于无垠天际,仙乐之声靡靡九天之上,和乐得与万年前的仙境一般。
云摇怔在门前。
莫非是,她想多了?
云摇迟疑着,刚要迈过宫门,只是在脚尖踏入那片“和乐仙界”前,她忽然警觉了什么,侧眸看向宫门一侧——
紧挨着古朴玄重的宫门,这片祥和仙庭的景色与门柱之间,有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就如同将两个物体拼接在一起,没能完全合拢,而留下的那条空隙。
云摇脸色顿变,立刻将踏出去的脚尖收回,同时面色不善地在身前掀出一道凌冽至极的劲力——
“刷!”
犹如遮天蔽地的脆弱画布在面前撕裂开来。
那座祥和的仙庭画面从云摇的眼前破碎,灰飞烟灭,而取而代之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永夜般的、淹没在滔滔墨色里的仙庭。
“……”
云摇僵在了宫门前。
即便早就有所意料,但她几乎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若非她的五感、神识、仙力,所探查回来的一切都与眼前无异,那她一定要觉着,面前这一幕和方才的那副祥和安乐的仙庭画卷,后者是本相,眼前才该是被人故意联结到门外的、幽冥无间地狱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