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去解契的,不也是你自己吗?”
最后这句话落入耳中之后,应临崖如玉山般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本就苍白的面孔血色尽褪。
他闭了闭眼,良久,转过身去。
迷蒙灰败的荒院中,一个和寻常龙侍打扮相同的女人坐在废墟的半截断墙上,细长的眉,上挑的眼,唇角扬出微微的弧度,眼底却没有笑意。垂下的浓黑色绢丝裙摆似乎是被嫌碍事,直接撕掉了大截,露出小半截修长结实的小腿,上面覆盖着细密的暗红色鳞片。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应临崖,像是在审视着他,唇边的弧度逐渐下压。
“应临崖,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舍不得那个人族修士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达成共识了,你却违约离开了羽山,甚至还越过寒渊,进入了修真界。”应临崖并不回答这件事,他的眼底似乎有冰霜在凝结,他定定地看着断墙上的女子,语气冷漠到了极致:“逐星,你越界了。”
叫做逐星的冷艳女子抬手缓缓拍了拍手,然后像是一只黑红交错的鸟雀,在断墙上单手借力,轻轻一跃而下。
她的脸上连那缕看似漫不经心的假笑都懒得维持了,只剩下浓到无法化解的阴霾,声音也骤然冷了下去:“是你的动作太慢了,应临崖。”
“青霄剑宗如今的掌门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想要让人拔出盛德仙君化作的那把剑,将那位大人彻底斩杀。而你,你现在在做什么?真的和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一样,难忘你那位旧爱,想要留在此地等她回头看你一眼了?”
她问得咄咄逼人,仿佛面对的不是如今已经彻底掌管了龙族的那位应家家主,语气更不像是一个龙侍,倒像是长辈在无情训斥一个晚辈。
荒凉的院落中不见星月之光,也不见鸟兽虫豸,那些像是被一夜之间摧毁的高楼华亭样式古老庄重,仿佛被时间静止在毁灭的那一刻,依稀可见当年的昌盛繁华。
逐星赤着脚踏过那些尖利的瓦砾残片,一步一步逼近应临崖。
她指着身后的应家祖地,冰冷无情地质问他。
“你可记得应家祖地昔日是多么贵不可攀的宝地?哪怕是羽山其他仙族来此,也不敢擅闯,可如今这副模样,又是拜谁所赐?!是谁毁了这地方!”
应临崖神情很冷淡,他在树下平静的,一点点将匣子里的那片梅花铺展平整,声音清冷反问。
“哦?是谁毁了这里?不是你的那位大人吗?”
他抬头,冷淡的眉眼中兀然浮出笑意,只是远不达眼底,“应家出了个想要颠覆修真界,还摧毁了仙庭的灭世邪魔,只是被毁了祖地罢了,怎么,你觉得其他仙族还能容它继续养出下一个邪魔?”
这件应家,乃至整个龙族最秘不可言的往事被他轻描淡写的道出,像是撕开一道狰狞而丑陋的伤口。
那位大名鼎鼎,带着百万妖兽大军将羽山仙庭摧毁,甚至险些覆灭了整个凡间和修真界的灭世邪魔,当年可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或是哪个山野旮旯里占山为王的野妖。
灭世邪魔,应星移。
没错,那个应,是羽山应家的应。
他曾经是应家最引以为傲的天骄之子,传承了完整的应龙血脉,哪怕是在俊才辈出的羽山仙庭中,应星移也是最璀璨夺目的那一轮烈日,高悬在所有天骄头顶。
甚至有人曾言,应星移或许能够成为下一位仙帝。
可是没有,他没有继续修仙,而是彻底堕魔,甚至带领了百万妖兽打上了仙庭,想要摧毁羽山。
后来的结局所有人都知道了,仙庭不在了,邪魔也被镇压。
一代天骄就此坠落,跌落在永不见光日的寒渊最深处,成为所有仙族和修士不愿也不敢再提及的禁忌存在。
与此同时,原本贵不可攀的羽山应家也成了地位最尴尬的存在,虽然应家当时的那位老祖大义灭亲,将应星移的名字移出应家族谱,还带领族人参与了那场大战。
但是无法改变的是,邪魔姓应。
这怨不得其他仙族,他们的族人虽说不如应星移耀眼出色,但也终归是些仙族后裔,被寄托了几百上千年的厚望,可是如此璨如明星的后辈,被邪魔像碾虫子似的碾碎了,神魂俱散。
而原本可以一直安然在羽山仙庭当仙人的他们,短短数年时间就被拆了家,成了落魄的丧家之犬。
这是何等深仇大恨?而养出了这么个邪魔的应家又是何等危险的存在,有一就有二,当初人人都说应家祖地风水好养出了应星移这么一位人物,但如今,所有人想的都是一件事——
谁知道应家的下一颗龙蛋里会不会孵出又一个灭世邪魔呢?
于是,应家曾被誉为小仙界的祖地被其他仙族摧毁,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
仙族之间的关系何其微妙,大族之中的子弟何其上道懂事?
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人出面逼迫一句,应家所有年轻有为的后辈尽数主动赴死,只留下了一些老弱病残,还有尚未孵化的一粒龙蛋,算是应家最后的血脉。
羽山上界的各个家族都盯紧了那颗姓应的龙蛋,惶恐这又是一个没出壳的邪魔,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把蛋给毁了。
可应家那位苍老得不知活了多少年,砍起来半个身子都像是埋在了坟里的老祖宗挨个卑躬屈膝,拜访遍了所有的仙族老友,赔尽了笑脸,总算把那粒蛋保住了。
而那粒万众瞩目的龙蛋迟迟未孵化,寻常的蛋三两年便该破壳,可它足足憋了千年。
一千年何其漫长,知道旧事的仙族甚至都死了大半,剩下的那些看着那粒龙蛋,逐渐也淡了戒备,越瞧越觉得那该是一粒坏蛋,辉煌的应龙一脉是真的死绝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应临崖悄无声息的破壳了,如所有人的愿,当年的他孱弱到仿佛随时要死去。
可他也没有死,反倒越活越精神,终于,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晃眼便成了应家的掌权者。
他如今站在这里,长身玉立,气息矜傲冷沉得让人不敢正视,哪里看得出是险些没能破壳的一条瘦弱小龙。
如此若无其事的道出“邪魔”二字,云淡风轻的,仿佛全然没把那位和自己流着一模一样血脉的祖宗当回事。
只不过这词一出来,对面的逐星却像是被戳中了最不愿提及的事。
她声音冷得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死死盯住应临崖。
“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词!那位大人是你的先祖,你怎么能用那种词侮辱他那样高贵的存在!”
“你是他最得意的部下,也是当年随他一起杀了无数仙族的妖将首领。当年若无应家暗中保住你,这些年若无我替你隐藏身份,你觉得你能一直藏在羽山不被发现?”应临崖微微偏过头看向她,一步一步逼近,“而且我也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
他身上沾染了清冷的白梅花香,有那么一瞬间,冷冽的香气好似冲散了他身周摄人的压迫力。
然而下一秒,他倏地出手,方才还傲慢站立在他跟前的逐星被毫不留情地扣住脖颈,轰地一声推到了背后那堵断墙上。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对白清欢出手!”
他的手上力道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甚至逐渐在加剧。
“你从我这里窃去了她的千机缕,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逐星的脸上痛苦之色越来越浓重,她艰难地喘息着,可是眼睛中的讥笑却越来越明显。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你装作不在意她,装作只是利用她,所有的都是装的,他们都被你瞒过去了,但是你瞒不过我,我可是亲眼看着你长大的,应临崖,你就是很在意那个女子!你怕他们用她威胁你,所以就想着去解契,想着和她撇清关系。”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毫不留情地往对面男人的伤口上撒盐。
“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啊,护不住自己想要的人,遇到两难的选择,就是先丢了没有威胁的那个麻烦。因为她和她的师门都威胁不到你,所以被你毫不犹豫舍弃了,还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她。”
应临崖的手越缩越紧,他的杀意已经浓烈到了极致。
她的声音破碎,却完全没有向对面的男人低头认输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挑衅和看不起的恶意:“你当然在意她,但是再在意,也比不过你想要的权势,你看,你现在得了权势,却失去了她。”
她的声音像是一把冷厉的尖刀,缓慢而后无情的,逐渐加深力道,刺往应临崖的痛处。
“你以为所有人都该理解你的苦衷,所有人都会在原地等着你吗?不,没有人会等你,你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根本就是孤家寡人。仙族容不下你,其他龙族同样对你虎视眈眈,甚至连修真界那些尊你敬你的修士和凡人们,也盼着你早日死,好早点了结你这心腹大患。”
这些诛心之语毫不留情抛出,她唇角带着嘲讽的笑意,眼底却警惕而微妙地注视着应临崖的双眼,似乎想要从中窥见他被激怒得道心不稳的痕迹。
没人知道,看似与邪魔割席的应家,实际窝藏了邪魔手下那位最忠诚强大的战将,逐星。
她原本是一条快要蜕变成蛟龙的蛇妖,九死一生逃出来后,伪装成应家的侍从,沉默隐藏在羽山之中。
更没人知道,邪魔在被镇压在寒渊深处之前,曾经分出了数片灵魂碎片,等待着杀回来的那天。
其中一片灵魂碎片,被逐星悄悄融入进最后的那颗应龙龙蛋中。
她放弃了从蛇妖化成蛟龙的机会,一日日守候苦等了上千年,温养着应星移的那丝残魂碎片,让它一点点长大,想要让他重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