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惊尘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初出山村的小童,群山之间的村落里年岁极慢,遍野的油菜花一开一落就是一年,砍了柴的段惊尘带了他养的小狗跑在山道上,柴刀上有淋漓的野猪血。
小童家中仅有自己和那条狗,平日多受乡亲照拂,吃的是百家饭,无论推开哪家门闩,都有他一个碗。
这次宰了一头野猪,赶在邻家炊烟散尽之前归村,还能叫上乡亲,一道上山搬猪回村,给各家各户都加个荤。
只是他这次不曾回到家。
山外有仙人降临,仙人挥手便唤出烈火将村口那棵巨大的桃花树焚成灰烬,再一挥手,就把梗着脖子出言调笑的村痞脖子拧断。
仙人要寻些老实机灵的小童,随他们回仙门伺候少主。
“仙凡有别,能伺候少主是你们天大的福气。”
当时他在心中纳闷,又要老实,又要机灵,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呢?
后来他才知道,老实,就是在受罚挨训时老实。机灵,就是要万般小心,不说错一个字不行错半件事。
他也逐渐知晓,他跟随的那位少主也并非所谓仙人,只是某个修真小家族的少爷,因祖上曾有先祖是青霄剑宗的弟子,所以自称是剑宗的外门弟子,指望着数年后入得青霄剑宗正式拜师,从此大道登天。
而在登天之前,少爷需要练剑。
幼时需要有剑奴为他洗脚,磨剑,刷恭桶,长大了需要有剑奴当他的剑靶子,替他废了竞争者的手,替他承受和人打赌输后的一百道鞭子,替他匍匐在尘埃里跪地爬行道歉。
而少主风度翩然丰神俊秀,足底不染半粒尘埃。十二岁,终于引了一丝灵力入体,能在掌心操纵一朵燃烧的灵火,正式踏入修途,也总算能去青霄剑宗参加考核了。
去青霄剑宗,是要路过那个名作花溪村的山村的。
同行的山村少年跪在地上祈求天人般的少主,七年不曾归家,想要回家中看一眼。
少主宽和而温柔,点头应下,甚至纡尊降贵同去了那个山村。
入村之时,村口天边烟霞如火,枯树桃花似是终于萌芽。
离村之时,村内家家户户燃起冲天大火,枯树彻底成灰。
成灰的不止那棵桃花树,花溪村共七十户,三百八十人,牲畜无数,在那一夜尽数化作灰烬。
火光中,少主眉目依然俊秀温和,他手中还捻着那一朵跃动的灵火。
少主站在那些愤怒绝望嘶吼的剑奴面前,眼底是真切的茫然和不解:“身为剑奴,岂能有外物牵挂,心中应该只有主人才对。
我替你们了结凡尘俗缘,从此便能随我安心追寻大道,你们为何还要怨我?”
不从的剑奴们纷纷人头坠地,唯有那个叫做段小犬的少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少主很是满意,允他贴身伺候。
少主学了七年的剑,他在一旁跪地伺候,也看了七年。
也是那一夜,他高高扬起早就生锈的柴刀,手起刀落,砍下了少主的头。
他是如此天赋卓绝,那一把柴刀在他手中挥出的弧度好似一道凄冷月光,连溅起的血花也极其漂亮。
若是用剑,想来是更惊艳的利落姿态。
后来,他翻过那座看起来远得好似生在云端的雪山,又看到了少主口中的仙门,青霄剑宗。
原来仙门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只需翻山就可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山太高了,村里人看不见云端的仙人,仙人也看不见脚下小小的花溪村。
还有,庚金峰主记错了。
那日段惊尘踏入青霄剑宗时,除了带着从少主身上扯下的考核令,右手握着那把生锈的柴刀之外,左手还提着一颗仍在淌血的人头。
所有人看那少年的眼神都是惊骇和震撼,所以即便后来传出他是盛德仙君的转世,也有很多人不敢信。
无人敢欺他,辱他。
他们只敬他,畏他。
他很快被带上了云端,被授以天倾剑,被赐予段惊尘这个名字,再没人知道世上还有个花溪村的段小犬。
不过,总有人忘不了那日的血腥场景,私下质疑。
“盛德仙君济弱扶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他的转世怎会是如此狠毒阴戾之人!”
狠毒阴戾,便是他入青霄剑宗后得到的第一个评价。
他不曾证明什么,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回想——
真的仙凡有别吗?
可是,少主的头,和野猪的头,砍起来似乎并无差别。
……
修士无需睡眠,自然也是极少入梦的,尤其是在打坐入定之时。
然而这具身体始终不是自己的,这两日神魂逐渐虚弱,以至于梦到了许久之前的画面。
段惊尘清醒后,透过剑灵望过去,一时间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地方。
天梧树林茵如盖,每棵叶片上都泛着幽芒,林隙间透映下的斑斓光点如同星辰坠散。此时荒山中灵力浓郁得仿佛要凝为实质,上空飘着细碎的雪,尚未坠地,便被那汪温泉冒出的热气融成氤氲的灵雾,此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雪还是雾。
灵雾之间,白清欢的声音慢悠悠传来。
“刀疤,上午让你去林峰主那儿叼的灵酒呢?给我满上。”
“还有从膳堂叼的蛋,你把它们刨去最右边,靠近赤炎那儿,过半盏茶时间就熟了,咱们一人两颗。”
“……”
浮沉的白雾之间,假仙君不着寸缕,修长双臂舒展张开,半躺在温泉之中。
此刻“段惊尘”鸦黑的发濡湿,卷曲贴在微浮酡红的面颊上,又因着持酒盏的动作坠下,先落一丝在修长的脖颈,再贴合一缕在锁骨窝,最后一络滑到明显隆起的胸膛和肌肉线条明晰漂亮的腹部,发尾绕过腰窝,没入温泉,伴随着呼吸起伏沉浮不断。
在她边上,刀疤也有样学样,两只前爪大张,眯着眼泡在泉水中。
温泉中浮着托盘,上面已然斟满了灵酒,又摆了灵果若干,一人一狗不分彼此,你一颗我一杯,好不逍遥快活。
白清欢装了太久的贫寒高冷剑修,如今拉着狗都聊得很起劲。
“要我说,他就是太有素质太讲道理了,哪需要讲什么道理呢?有因必有果,别人欠了盛德仙君的债,他不收利息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怎么就不知道要回来呢?”
刀疤“呜呜”两声,似是附和。
“我不算是盛德仙君,因修为不满尚有欠缺,所以我别名缺德仙君。我缺德仙君做事当然缺德,这很合理吧?”
刀疤配合叫好:“汪!”
缺德仙君大为满意:“我很欣赏你,做我的走狗吧!”
这回刀疤迟疑了一下,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主人好像醒了。
下一刻,白清欢丢在温泉边的传讯玉简中忽的传出声音。
“白长老,你到底让我的狗抢了多少东西回来?”
白清欢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段惊尘出来了,她瞬间警觉起来。
原因无他,她最近使唤刀疤很是顺手,这剑灵比她那能干的师侄丁雨闲还要乖巧,指哪儿咬哪儿,让抢什么抢什么,且不乱叫不掉毛不拉屎不咬人,比世上九成九的男人更合白清欢心意。
但据她观察,段惊尘这小子的素质有待降低,要是他一时间想不开让刀疤不许听她行事,那缺德仙君将痛失走狗。更有甚者,他要是真的盛德仙君上身让刀疤把所有东西还回去,缺德仙君可能真的会心痛到在剑宗表演一手挥刀自宫。
白清欢再睁眼时,脑中已经迅速整理出一套合理的逻辑。
“首先,这不是抢。”她冷静开口,“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就因为那些人地位高,就能拿走吗?你上辈子把东西借给他们,这辈子拿回来理所当然,切莫有心理负担。”
所以现在她是盛德仙君,理所当然该她把所有东西夺回来用了享受。
“其次,我看你行事过于纯善无害,长久下去别人只会觉得你好欺负越发嚣张,我觉得不妥,所以我出手了。”
欺负段惊尘没事,但是现在欺负的可是她白长老,确实不妥。
“最后,现在刀疤是我的狗,你先别教它做事。”
段惊尘却并没有认真听她说得最严肃的最后一句,脑中只反复回想着前两句。
她说他纯善无害,还说他好欺负。
这是夸奖吗?应该是的吧?
天梧树也好,星辰铁,赤炎和息壤也罢,她都用不上,况且她看起来也并不缺法宝仙器。
所以,她其实是在替他打抱不平,或者说……是在维护他吗?
段惊尘眼眸低垂着,嘴角轻轻抿着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很有趣的话,又像是有些不习惯的赧然。他不好捂住暗暗加速的心口,只能用微凉的手盖住脸,嗅着掌心那清冷的香气,这才让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真仙君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若无其事开口了:“你猜它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假仙君英明神武断案:“因为它狗眼看人准,看出我乃千年难遇的良主?”
真仙君:“不,因为这里是它的狗窝。”
“?”
“你让它带你回家,它把你带回它家了。”
“?”
青霄剑宗私下再如何争议段惊尘品行,再怎么怀疑他是否真为盛德仙君转世,便是只凭着他不到百岁便能拳打一峰峰主的实力,也不可能真苛待他到只分给他一座荒山。
原来这里是刀疤的地盘,难怪它如此积极热络!
“那你家呢?”
“我家在山门外,要翻过一座很高的雪山才能到。”段惊尘垂眸回答得很轻,过了会儿又缓声道:“宗内给了我自行挑取一峰修行的资格,是我自己挑了这座荒山。”
“???”白清欢面上便又浮出了看傻子的怜惜,“你别告诉我,是你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或是想要韬光养晦扮猪吃虎?”
这座荒山根本不适合修炼,想来段惊尘若是择了一座主峰修行,如今早该到化神期了,段惊尘别真是一位顶级菩萨心肠高素质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