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濛濛的雨汽, 在唇瓣的辗转厮磨间,仿佛穿透木质的窗棂,在谢玹的脸上晕开薄薄的一层, 氤氲了他清峻的眉眼。
容娡不自觉地屏息。
她的耳边,回荡着落雨声与谢玹的呼吸声。
分明是很轻微的声响, 可在她听来却莫名震耳欲聋, 震得她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在两人的唇瓣分开时, 她眨了眨眼, 小声又认真的说:“你是才知晓我会心疼吗?我一直都心疼你。”
谢玹单手撑着额头, 很愉悦的笑了。
容娡瞥了眼他的伤处, 心有余悸的重复:“日后莫要让自己受伤了, 你会疼,我也会很心疼、很心疼。”
她的语气很认真。
谢玹抬眼望向她,忽然不笑了。
沉默一瞬,他垂下眼帘,极低的、许诺般应下:“好。”
居室内安静下来,唯余檐下雨声淅沥。
容娡看着谢玹,总觉得此时的他有些奇怪。
方要细问长君夫人为何要对他出手, 她忽然发现, 许是因为受伤失血, 谢玹的面庞显得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气, 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谢玹从来不是个善于诉苦的人。
她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
很多事情——譬如这次长君夫人谋划的刺杀, 他会选择压在心底, 独自一人思索解决之策。
其中苦楚, 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分。
从前朝太子,到谢氏未来的掌权人, 再到如今……
他一路走来,必然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艰辛。
所以有时候,容娡虽然好奇他身上的谜团,但也很清楚,若她问起,谢玹多半会轻飘飘的带过。
个中滋味,旁人很难切身体会。
昨夜谢玹怕是一夜未眠,容娡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出声,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她本欲劝谢玹小憩片刻,谁知自己反而伏在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已经停了。
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容娡便从榻上坐起身,四下寻谢玹。
片刻后,门扇被人叩的发出一声闷响,她偏头看去,见谢玹抱着胳膊斜斜倚在门旁,盯着她笑:“在这。”
容娡趿着鞋走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你的伤如何了?”
她本来伏在案上睡着,眼下却从榻上醒来,不用想也知道谢玹将她抱过去的。
谢玹很配合地将受伤的那条胳膊递到她眼前:“无碍。”
容娡瞪了他一眼,道:“我可以趴在案上睡。”
谢玹极轻地挑了下眉。
她板着脸:“你将我抱过去,伤口要是裂开怎么办?”
谢玹用完好的那只手在容娡的腰间比划了一下,眼底晕开笑意:“一只手。”
一只手便能将她抱到榻上。
容娡噎住,不说话了。
谢玹像给小动物顺毛那般摸了摸容娡的头顶,又用指腹蹭了蹭她脸颊上压出来的、还没完全消退的红痕,温声道:“我去处理些事。”
他没说是什么事,但容娡立即意会到,他是要去处理长君夫人和刺客的事了。
她不由得蹙眉,有些放心不下谢玹,转念一想,似乎自己跟着他只会拖后腿,便点点头:“小心行事。”
谢玹勾唇,将她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好。”
——
容娡睡了许久的回笼觉,如今睡意散的一干二净。
谢玹离开后,她重新躺到榻上,倒没有再继续睡,只是仰躺着想事。
过了半刻钟,容娡想到什么,看向窗外,果然瞧见院内守着许多暗卫,将门口堵得密不透风。
绝不会有半分令她陷入危险的可能性。
谢玹总是将她保护的很好。
她出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帐,极轻的叹了口气。
时辰不早,左右不会再睡着,容娡索性决定起来走走。
此处曾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这里身不由己、提心吊胆的度过数月时光,眼下故地重游,到底还是有些发憷,心里也不由得冒出些火气。
那时谢玹占有欲作祟,犯起疯劲,真的很吓人。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容娡几乎要怀疑,他们贺兰氏一族是不是有什么疯子的血脉,族中人除却皮相生的不错,瞧着内里没几个正常人。
谢玹……
实话实话,也不大正常。
想到这里,容娡又好气好笑,反而莫名其妙的把自己逗乐了。
谢玹囚禁她的时日,是她与他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的引子,看似如冰面般平静,实则内里波涛汹涌,随时会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而让脆弱的冰面裂崩。
扪心自问,容娡并非毫无芥蒂,也做不到不存芥蒂。
那些往事与他们之间的矛盾,犹如一根满是尖刺的毒藤,横亘在两人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被扎上一下。
哪怕谢玹爱慕她,被毒刺扎的次数多了,也未必不会腻烦她。
正常人的天性皆是这样的。
谢玹是否能一直爱慕自己,在容娡心里是另一根藤。
谁也不知道这根藤蔓,究竟是解毒的藤,还是同样剧毒的藤。知道答案只是时间问题,缺的是该用什么方法来验证答案。
容娡不敢伸手触碰。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远离藤。
不过容娡现在算是想明白了。
谢玹可不是什么正常人。
而她,也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
两个异端又怎会被毒藤束缚住手脚。
大不了,忍着被刺的鲜血淋漓的痛楚,将毒藤薅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若是对囚|禁耿耿于怀,那大不了她用锁链锁着谢玹,报复回去。
实在不成,大不了一拍两散分道扬镳,哪有那么多可顾忌的。
这般想着,容娡心里舒坦了许多,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些。
她折返回寝房,褪去脚上的绣鞋,跪在榻上翻找一阵,在床头的暗格里找到了谢玹曾经用来锁她的银链。
她伸手将银链捞起来。
链条触及肌肤,像一条冰冷的小蛇爬过。
容娡盘腿坐在榻上,将链条团在手心掂了掂,眼珠一转,心里的主意简直如烧开了的沸水似的,咕噜咕噜直往外冒泡。
她决定等谢玹回来后,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
容娡与谢玹名义上的母亲、那位长君夫人并不相识,只在某次宴会上远远打过一回照面,她并不关心谢玹会如何处置这位夫人,至多问一句这件事的结果。
谢玹很了解她的脾性,傍晚回来时,并未同她说太多,只说了一句:“处理好了。”
顿了顿,他看向容娡,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母亲怕我日后与谢璟抢夺家主之位,才对我出手,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只是想借母亲之手引出幕后操纵者。如今我目的达到,谢氏不会与我为敌,我亦无意为难她。家事不可外扬,故而对外只宣称母亲旧疾发作,被父亲送去庄子修养。”
容娡心有忿忿,瘪了瘪嘴。
谢玹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这是怎么了。”
容娡摇头,仰面看他,迟疑的问:“那个人,是谁?”
“你被贺兰铭困在宫中时,北地传出我被万箭穿心的死讯,还记得么?”
谢玹话音一转,没直接说明是谁,而是反问了一句。见容娡点头,他才接着道,“那件事是有人蓄意算计,母亲也参与其中。那人在幕后为贺兰铭出谋划策,伙同母亲与匈奴设计围困我,前来支援的巍军被他们调走,死讯只是我将计就计之策。”
容娡听出谢玹是在向她解释他死而复生的事,唇角不由得上扬几分,同时她的脑海中立刻浮出一个名字:“是贺兰铭?”
“不。”谢玹微微眯了眯眼,“是贺兰铮。”
容娡一愣,有些不可思议的睁大眼,喃喃道:“竟会是他。”
谢玹颔首:“匈奴兵败后,贺兰铮便以自己为贺兰氏正统血脉的旗号,在江左一带自立为王。兵乱不平则国无定日,不日我将领兵南下,清剿叛军。”
听了这一番话,容娡蹙眉,陷入深思。
谢玹等了须臾,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地道:“待南下归来,我会登基。到时,你可愿……”
——可愿同他成婚。
他欲言又止,点到为止地停住话音。
然而,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洒在容娡耳畔,宛若柔软的羽尖拂过,温柔而缱绻。
容娡听得有些心猿意马,神游九天之外,根本没细想谢玹的话中深意。
她抬眸扫量谢玹:“你可曾沐浴过了?”
谢玹不明所以的颔首。他一向喜洁,外出后必会沐浴更衣。
话题转变的太突然,谢玹盯着她,看不出她是没听出他的意思,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眼底逐渐变黯,幽黑冷邃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
容娡浑然不觉他的变化,歪着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满意而狡黠的笑。
她踮起脚,神神秘秘的凑到谢玹耳边,软声道:“我也沐浴过了。哥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你随我去寝房一趟,好不好呀?”
尾音上扬,简直如同一把甜蜜的小勾子,若即若离地勾着人心口。
谢玹的瞳仁缩了一下,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容娡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催促。
谢玹用力阖了阖目,随她步入寝房。
天色将晚未晚,寝房内未点灯,光线昏暗,有些难以视物,好在他们二人皆对房中布局了然于胸,不至于撞到东西磕碰到。
容娡拉着谢玹停在榻前。
她柔声道:“哥哥,你闭一下眼。”
谢玹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配合的闭上眼。
旋即房中便响起了细微而清脆的金器碰撞声。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过后,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被容娡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