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宫殿里, 并未点灯,唯一的光线是漏窗漏入的月光,勉强能容人视物。
殿中回荡着贺兰铭自言自语的疯话, 容娡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不知他将自己带到了何处, 便没有轻举妄动, 始终沉默地缩在墙角, 心里酸涩而沉甸甸的, 好像压了块棱角不平的巨石。
直至三鼓后, 有黄门前来禀报, 说棠棣殿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棠棣殿常年空置, 不是什么重要的宫殿。哪怕容娡纵火烧了内殿,也无关紧要。
贺兰铭并未处罚她,只下令将她关在现处的灼华殿,而后便带着黄门离开了。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宫婢入殿,依次点亮烛台,燃起的烛光将宫室映的亮如白昼。
宫婢逐渐朝角落里的容娡围拢过来, 容娡听见脚步声, 抹了把面颊上的泪, 下一刻便被宫婢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强行扶她去沐浴。
容娡神情麻木, 任由她们动作。
匆匆洗浴过后, 容娡拨开牢牢围在她面前的宫婢, 径直走到榻前, 倒头睡下。
这一夜,她似是被梦魇所扰, 睡得并不安稳。
守夜的宫婢,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许多声容娡惊惧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
隔日午后,贺兰铭大摇大摆地迈入殿内。
容娡昨夜哭肿了眼,醒来后不愿搭理人,只坐在窗前发呆。
先前贺兰铭命人端给她的酥山,她一口没动,搁置在手边的桌案上,如今融化成一滩粘稠的乳液。
贺兰铭见状不禁皱眉,偏头低斥两句,宫婢连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收走那碗酥山。
容娡听见了他那边的动静。
但她置若罔闻,没有起身行礼,依旧看着窗外。
贺兰铭落座在她的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一株开的茂盛的夹竹桃。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片刻,小声道:“对不住,昨晚吓到你了。”
他一出声,容娡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只得起身行礼:“大殿下。”
贺兰铭摆手免了她的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容娡恭顺地垂着头,中规中矩的露出假笑:“大殿下言重了,您何错之有?是民女有错在先。”
贺兰铭沉默片刻,神色庄重道:“你不必怕我,容娡……我是真心想娶你。”
不知为何,容娡有些想笑。
她没有说话。
“大约三年前,我在江东见过你。那时我遇见了一些麻烦,是你出面帮我解决的。”
容娡愣住,略显惊奇而不解地看向他。
贺兰铭示意她坐下,好半晌,才别别扭扭的开口:“那年我尚年少,去江东调查一桩旧案,却遭人暗算,险些被人牙子卖到鬼市。是你看穿了那人牙子的乔装,带来衙役将我救出。”
那时他狼狈不堪,而带人赶来的容娡,穿着一身五彩间色裙,袖间披帛随风飘荡,粉面杏眼,容貌秾丽,简直如同下凡的九天仙女。
贺兰铭这么一说,容娡总算有了点印象,也终于明白为何贺兰铭掳错人见到她时,会是那番神情了。
原来暖寒会那回,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容娡年少时爱发善心,确实从人牙子手里救过人。
年深日久,容娡对此的记忆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救贺兰铭,而是因为看出他的身份不一般,顺手救下了他,想给自己谋个人情。
没想到……
容娡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知救下的是贺兰铭,她就该袖手旁观,放任他自生自灭!
这个奸恶小人!
他害死了谢玹!
谁知道他今日同她说起这些话,是打的是什么坏主意!
容娡悔青了肠子,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好咬着牙不语。
贺兰铭说出陈年旧事,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觑着容娡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深情脉脉地表明心迹。
“容娘子,我爱慕你数年,真心实意想娶你,也只想娶你一人。若你肯嫁我,待我继位后,愿将后宫废置,独尊你一人为后,让你拥有无上权势。”
这种空头许诺的骗人话术,容娡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不是傻子,向来只有她将男人们当做垫脚石耍的团团转的份儿,哪里轮得上男人骗她。
若她听信这种空话,那可当真是昏了头了。
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变就变,是最不要紧的事。
容娡看见贺兰铭这张脸,便心里发堵,随口说了两句好听的话敷衍,将他打发走。
贺兰铭临走前,命人端上新的酥山。
这东西绵滑甜腻,解暑又可口,容娡很喜欢吃。
但一想到是贺兰铭命人做的,她霎时便没了胃口,待贺兰铭走远后,赏给了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宫婢,顺水推舟套个近乎。
那两个宫婢梳着双丫髻,年岁不大,受宠若惊地分食酥山。
其中一个,见容娡双目微肿,神情恹恹,似乎有些难过,便主动同她搭话解闷。
“娘子可是在宫中待久了觉得无趣?恰好奴婢才听闻了一桩美事,不知娘子可愿听来解闷?”
容娡兴致缺缺:“说来听听。”
宫婢道:“骊华公主苦恋许久,终于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
容娡有些索然无味,但她心里憋屈又难受,实在是无事可做,便示意宫婢继续说下去。
“公主的心上人,是新任的光禄大夫李大人。只可惜李大人入朝前便早早娶妻生子,与妻子鹣鲽情深,哪怕公主自贬身份,提出可为平妻的话,李大人也不愿娶。”
容娡越听越熟悉,某一瞬间回忆涌上心头,连忙追问:“你说的这位李大人,可是去岁被举荐为大中正的李复举?他的妻姓许?”
宫婢歪着头回想,点点头:“正是。”
容娡心中一沉:“李大人既然深爱其妻,不愿尚主,又为何愿意了?”
宫婢叹息一声,唏嘘不已:“或许是情深不寿吧,李大人的妻室,三个月前外出游玩,惨死在荒郊野岭。据说李大人找到她时,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啃食的不成样子了……奴婢听人说,缺的那部分肉,是被饥民煮着吃了……”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干呕一声。
而容娡亦是不禁皱紧眉头,有些恍惚。
她与李复举之妻许蕙,在暖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还算聊得来。她记得,那时骊华公主便对李复举威逼利诱,闹得很是难堪。
哪知再闻故人名,竟是以这种方式。
许蕙之死未免太过蹊跷。
旧事一幕幕浮出脑海,容娡忆起暖寒会上的那场大火,以及贺兰铭发现被掳来的人是她后,暴跳如雷地说掳错人了。
他本来要掳的是谁?
她记得,她与许蕙走的是同一方向……
容娡想到一种可能,登时悚然一惊。
莫非那时他们便对许蕙起了杀心?!
容娡心惊肉跳,遍体生寒,忍不住将许蕙之死与贺兰铭联系在一起。
她无心再听下去,心烦意乱地打发走宫婢,独自坐着,缓了好半晌,仍是不寒而栗。
皇族的人,为了一己私欲,竟如此惨无人道吗?
容娡简直无法想象,贺兰铭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接连听闻了两桩死讯,她实在是惶恐交加,接连灌了两盏凉茶入腹,才勉强驱散了心头的惊惧与不安。
——
宫中近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贺兰铭成日忙的不见人影,顾不上逼迫容娡。
这反而正合容娡心意,她趁机同灼华殿里的宫婢亲近,巧言令色数日,终于取得大部分宫婢的信任,不再如从前那般寸步不离的被监视着。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的某日,容娡说了些甜言蜜语哄人,蓄意引着宫婢带她出殿赏花。
一回生二回熟,容娡并非第一次被拘禁起来,自然有许多应对的法子。
原本她只是打算碰碰运气,想着没准能找个人救她出去。
怎料一出门,竟遇见了个意料之外的熟人,不禁一愣。
贺兰铖瞧见她,亦是无比惊诧:“容……娘子,你怎么在宫中?”
容娡一见到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谢玹。
她无法控制地鼻尖发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含泪行礼:“三殿下,民女的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民女想先行同殿下求证一件事,谢玹他如今在何处?”
贺兰铖默然。
半晌,他看向别处,神情悲戚,艰难道:“云玠……去了,娘子节哀。”
一听这话,容娡不由得心跳一滞,身形微晃。
一旁的宫婢连忙扶住她,担忧的问:“娘子没事吧?”
容娡面色发白,竭力维持镇定,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贺兰铖是谢玹的挚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
容娡从前总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贺兰铭不过是在骗她,欲将她作为牵制谢玹的把柄。
可谢玹真的死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谢玹分明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
他说过的,会护她周全,要与她共枕同穴。
没了他,她被困在宫中,日后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历经波折后,容娡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哪怕她曾恼恨过谢玹对她的掌控,恼恨过谢玹偏执的性情,无数次想过要摆脱他的掌控,想要另觅良人——
可这一切皆因她的贪念而起。
落到如今的境地,难免是她自作自受。
世人多各谋其利,人情冷暖,拘泥于利害得失。
如谢玹那般渊清玉絜、如似神祇的人……极难得见。
容娡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谢玹待她用情至深,是她曾经精挑细选的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