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 枝梢上雀鸟叽喳。
谢玹仍紧紧拥着容娡不放,甚至还心血来潮,要为她颈侧的伤口涂药。
她那点伤微不足道, 明明更需要涂药的是他自己。
容娡迷迷糊糊的想,这人这般执着的要她随他沉浮, 多半还是有些不甘愿放她走的意思。
她怕他反悔, 想用力挣脱他, 但顾及谢玹掌心的伤, 以及身上其他地方不知伤在何处的伤口, 又犹豫着停手。
便只好无措地睁大眼, 看着光影在她迷蒙的视线里颠簸摇晃。
有时候, 谢玹会贴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看我。”他眼帘低垂,指尖抚过她的伤处,嗓音沉哑,“姣姣……看着我。”
容娡真的无法抗拒这样的他。
无论是暗含蛊惑的语气,还是愈发强势的力道。
她只能抬起婆娑的泪眼,看向谢玹。
谢玹雪净的面色罕见的覆着一层薄红,冷湛的眼眸里摇漾着水光, 像是盛着一泓玉液般的美酒, 眼底隐有晦暗情绪蔓延。
他凝视着她时, 容娡生出一种,会被他的视线吞噬、攫取, 抛入云巅的错觉, 她无所凭依, 只能紧紧攀着他, 否则随时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颈侧处破了皮的伤口,泛出古怪而细密的痒痛。
谢玹温和的、低低地问, 与语气相反的,是不容置喙的强势举止。
“可以再多一些吗?”
容娡难以忍受,似痛非痛地蹙眉,鼻息像一口气爬了整座山头那般急促,呜呜咽咽着要蹬开他。
她当然无法撼动谢玹分毫。
这时,谢玹会半阖着眼。他薄薄的眼皮也泛着潮湿的绯红,眼皮上的那枚小痣因而显得更加明显。
他紧紧拥着她,意有所指:“你明明……也是欢愉的。姣姣,你因我而欢愉。”
“你我紧密相连,合该共枕同穴……为何总想着离开我呢?”
容娡阖着眼,说不出完整的话,也不大想理他,恼怒地在他鼓着青筋的手臂上抓了几下。
谢玹的眼里攒出些笑意,唇角微翘,又拥了她一阵,才不依不舍的抽离,总算放过她。
春日负暄,暖融而灿然的日光自窗棂倾入室内,满地洒金,居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上升了些,透着汗湿春衫时特有的潮热。
婢女来唤容娡起身时,这人早已给容娡换上了一身新裙装,居室里的狼藉也已清理完毕,只剩移位的桌案尚未收拾好。
容娡与婢女交谈完,折返回室内时,他正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案前,身形挺直,宛若一株雪松。
容娡打量他两眼,视线一顿,唇角勾了勾:“奇怪,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谢玹将桌案复位,睫羽眨了眨,欲言又止地看向她,目光滑过她的腰腹,神情有些古怪。
容娡注意到他的目光,愣了愣,脸上一热,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暗啐他不要脸,脚步未停,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谢玹,你头好烫。”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眉尖微蹙,慢吞吞吐字:“或许是因为热。”
这人一向面白如雪,鲜少有脸红的时候,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满面皆是古怪的潮红了。容娡越瞧他,越觉得不太对劲,连带着他的鼻息也让她觉得气若游丝。
想了想,转身向外走去,准备唤人传医师来。
谢玹的目光迟钝地追随着她,见她转身,追上来扯她的袖子,脚步声慌张而凌乱:“别走——”
容娡脚步一顿,诧异地转身,刚好被直直栽倒的他扑了个满怀。
她踉跄了下,吓得鼻息都停了。
—
容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昏迷的谢玹扶到床上。
他晕的太突然,容娡不敢掉以轻心,急忙去寻医师。
医师很快赶来,把脉诊断后,说谢玹是因为伤势处理的不得当,起了热症,再加上连夜未眠,心力交瘁,伤了精气,才会晕过去。
他为何病成这样,容娡心知肚明,一听这话,不禁有些心虚。
她缩在医师与侍者后,遥遥看了榻上的谢玹一眼,见他鬓发汗湿,满面不正常的潮红,薄唇却惨白一片,心里愧疚更甚,欲上前细看。
然而,谢玹的暗卫闻讯陆续前来,作为害他生病的罪魁祸首,容娡心虚不已,哪还敢不知死活地往上凑,便静悄悄地离开居室。
原本容娡还盘算着,既然谢玹跟来了,那她不如借机向谢玹示好,哄骗着他,从他口中套出蛊的解法。
快红尘这味情毒虽然已经解了,但她被囚|禁在明彰院时,谢玹在她身上种下的蛊是另一个大隐患,若不解开,她始终心中不安。
可谢玹如今昏迷不醒,这味蛊目前来看,又似乎对她没什么影响,便打消了心思。
昨夜下了半宿的细雨,夜半时,雨势淅淅沥沥的停了,此时天色初晴,日光格外明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气息。
容娡走出居室时,罗裙轻轻扫过石阶旁的兰花,沾了些雨露,裙纱上以金线绣出的牡丹花纹,越发清晰,纹路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她眯着眼看向日头,穿过连廊匆匆走来的崔让尘迎面朝她走来。
崔让尘在廊庑前停步,往她身后的居室里看了一眼,目光微顿,但没有多问。
他面色和沐地看着容娡:“去洛阳的车马已经备好,姣姣打算何时出发?”
容娡垂头不语,像是陷入深思,半晌后,犹豫着小声道:“……明日早晨吧。”
崔让尘观她神情,了然颔首,领着她去崔府走了一趟。
—
午后,谢玹仍昏迷不醒。
容娡去崔府登门拜访,同远近亲疏的各个表亲逢迎了一个上午,回来后,有些疲乏,便小憩了小半时辰。
她小睡醒来,却听白芷说,谢玹的热症还没降下温,不禁有些心焦,连忙去探查他的情况。
门前守着静昙与其余几个暗卫,瞧见她来,面面相觑,看向静昙。
静昙微微颔首,暗卫们犹犹豫豫地放她进了居室。
居室内有些闷热。
床前烟红帷帐半垂着,容娡走过去,抬手将帘帐拨开一道缝隙,便望见谢玹一张略显憔悴的病容。
他轻阖着眼,浓密的睫羽温顺垂落,以往总是雪净的面颊,眼下如同涂了厚厚的胭脂般红艳,有种说不出的怪诞。
容娡的神情微微一僵。
她记得分明,自她同谢玹相识以来,似乎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病弱的模样。
谢玹一向是高不可攀、贵不可言,无所不能的。
然而此刻,他毫无生气的躺在榻上,若非细微起伏的呼吸,简直脆弱的如同一抔在日头下暴晒的白雪,好像随时都会消散。
容娡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静昙尾随容娡进了居室,影子般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容娡察觉到他的警惕,有些无奈。
“你不必如此提防我。”她叹息一声,“我不会害你们君上。”
静昙不吭不响,依旧杵在她身后。
容娡见说不动他,顿了顿,毫不客气的使唤他。
“备些冰水与干净的帕子来。”
“几时喂得汤药?”
“将煎好的汤药端过来。”
喂药时,谢玹眉头紧蹙,不大配合,碗里的汤汁有一些洒在了雪白的衣襟上。
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时日,容娡当然知晓他好洁的脾性,连忙张罗着要给他更衣。
静昙神情古怪,目光闪烁地问:“容娘子要亲自为君上更衣吗?”
闻言,容娡正在解谢玹带扣的手顿住,有些哭笑不得,一脸“废话不然呢”的表情看向静昙:“你觉得呢?你不会以为,你们君上将我囚|禁在明彰院里,就只是将我关着吧?”
谢玹浑身上下哪块地方她没瞧过!
她的思绪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瞄向谢玹腰下。
好像是有一处地方……
那里的玉璋,她只摸过、感受过,但并未亲眼瞧过……
容娡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忙别开眼,在心里道了两声罪过。
偏偏静昙欲言又止,直愣愣的杵着不肯走。
容娡更不自在了,下不去手,一把丢开谢玹的银丝衣带。
反正这人如今昏迷不醒,只好委屈他忍一忍脏污了。
—
饮了两回药后,谢玹的热症仍不见消退。
医师束手无策,容娡更没法子,便让静昙找来平日谢玹手不释卷的经书,坐在榻沿念给他听。
往日总让她觉得枯燥无味的经文,如今细细读来,反而有静心凝神之效,渐渐也不觉得乏味了。
谢玹的热症,在翌日入夜后才稍微消减。
容娡放心不下他,斟酌许久,将回洛阳的行程向后延期一日。
直至谢玹的体温恢复如常,她怕他一旦醒来,或许不甘放她离开,得知他病症痊愈后,想着得尽快离开,于是大清早便乘上备好的车马。
白芷对此并未置喙什么,安静地跟随着她乘上马车。
崔让尘事务缠身,无法亲自送容娡去洛阳,便派了一个数十人的车队护送她。
拂晓时,飘起了潮湿的雾。日头出来后,缥缈的雾气散了些,马车旁的翠绿草叶上缀满细密的露珠。
临行前,崔让尘吩咐完仆役,走到马车前叮嘱容娡。
“眼下我走不开身,无法护你回洛阳,或许立秋后会前往。”
容娡抬手挑开细竹篾的竹帘,轻轻颔首,再次道谢:“多谢表兄。”
“不必言谢,一路顺遂。”
“好。”
容娡放下竹帘。
马车碾过草地,缓慢行驶起来,草叶晃动几下,露珠簌簌滚落。
容娡倚着车壁,略有些茫然地望向车顶,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只是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怅然,与白芷相对无言。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