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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妥协

    天边翻涌着的阴云, 渐渐拢聚,笼在山峦之上,遮住日光。

    谢玹原本还算淡然自若的神色, 骤然冷了下去,清峻的眉眼间, 覆上一层幽冷霜雪。

    他瞥向容娡抵在颈间的那枚簪子, 唇线绷直。

    容娡说的不错。

    正如他了解容娡那样, 容娡同样也了解他。

    他很清楚, 容娡惜命贪生, 绝不会轻易寻死;

    容娡也清楚, 他惜她爱她, 绝不会任她伤到自己。

    所谓自戕,不过是她的逃离之计,而他明知是她的算计,却奈何她不得。

    谢玹阖了阖眼,浓密的睫羽轻颤。

    “倘若……我执意不放手呢?”

    容娡有恃无恐,浅浅一笑,笑弯一双杏眼, 丹唇逐笑开。

    她扫了一眼谢玹捏在她腕上的手, 一言不发, 只将簪子下压。

    谢玹果然拿她没辙,睫羽眨动数下, 无奈松开手, 却仍扯着她一角衣袖。

    船舶上的人遥遥望见这一幕, 不敢轻易靠近。

    片刻后, 谢玹喉结微动,怕她当真伤到自己, 便和缓地解释:“我并非要一直关着你。”

    往日总是清傲漠然的目光,望向她时,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无奈,连带着一向总是强势的、带着压迫感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既不喜被关着,此番随我离开后,再不关着你便是了。”

    “姣姣,你最是清楚,你想要的,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荣华富贵,我皆能给你最好的。”

    他抛出的条件极其诱人。

    容娡望着他幽邃的眼眸,抿了抿唇,目露迟疑。

    然而她衡量片刻,想到谢玹的城府与手段,绝非是能任由她摆布的。她根本斗不过他,若听信了他的话,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只会是她自己。

    便硬下心来,坚定的摇头。“幽州苦寒之地,我不愿去。再者……我也不能随你走。阿娘还在洛阳等我。”

    见谢玹面色发冷,神情不虞,顿了顿,她好声好气地哄道:“你且放我离开,待你从幽州折返,到时……到时你我再续前缘,也未尝不可。”

    谢玹垂着眼帘,低声喃喃:“再续前缘……”

    被扯住的衣袖一松,见状,容娡以为他被自己说动,松了口气,压在脖颈间的发簪也随之放松力道。

    谢玹却倏地冷笑一声,手掌一翻,竟上前夺她手里的发簪!

    容娡悚然一惊,恐让他得了手,那她便再无逃离的可能,永无天日了!

    可她的力道又怎与谢玹抗衡,拉扯两下,险些教他得手后,恼怒不已,偏了偏头,发了狠劲,竟当真要用力将簪子捅向自己的喉咙——

    利刃入肉,鲜血汩汩流出。

    容娡睨向那支簪子,鼻息一窒。

    颈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但她只是作势用力,自己的肌肤不过是刺破了点皮。

    血是谢玹的。他怕她受伤,攥住了这枚开了刃的发簪。

    ——这枚,他命人打造给她,用以防身的发簪。

    容娡只是嗅着血腥气,不用看,也知谢玹的掌心必然血肉模糊。

    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砸在浑身湿透的二人身上,血花四溅,洇红大片衣料。

    容娡的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僵硬地抬头,望见谢玹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衣衫染血,紧紧盯着她,满目阴鸷,不复往日的矜贵从容。

    “……好。”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状似亲密地贴在她耳边,含笑道,“用你的命来胁迫我,容姣姣,好得很。”

    “你说过的,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你大可以试试,即便是死了,你也是属于我的。”

    他放着冰冷的狠话,手却与之相反的紧紧攥着簪子,生怕她伤到自己分毫。

    凌乱而发烫的气息洒在肌肤上,容娡哆嗦了下,想松开这枚割伤他的簪子,却又怕他趁机制住自己,不敢松开。

    谢玹自然能看出她的犹豫。

    他心疼她,舍不得她,可她竟半点也不曾心软。

    他听着她的心跳,满心困惑与不解。

    明明最开始,是她向他走来,哄骗他沉溺情爱,坚定不移的说她不会离开。

    既是要骗他、引诱他,为何不能一直假装下去?为何不能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谢玹的心里烧起一团恼怒的烈火,烧的他额角鼓起青筋,被割伤的左掌也仿佛被火舌灼燎,泛出更为细密的痛感,胸口窒息般的涨痛。

    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昳丽冷湛的眼半阖着,不知想到什么,嗓音堵着水似的发闷。

    “你当真是……铁石心肠。”

    容娡看不清他的神情,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下。

    她不松手,谢玹也不肯松手,鲜血汩汩流淌着,两人四周弥漫着血腥潮湿的气流。

    容娡良心不安,悄悄瞥向他,见他面色惨白,恐他伤得厉害,小心翼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软声道:“哥哥,我看看你的伤。”

    谢玹眼睫一颤,松开手,摊开掌心放在她的膝上。

    容娡只是扫了一眼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便吓得呼吸一停,呜呜咽咽地掉眼泪:“你……执意留我,这又是何必呢。”

    眼泪滑到谢玹侧脸,他仿佛被烫到一般,阖了阖眼。

    他明明能将一切尽数掌握,唯独掌控不了与她相关的所有。只是她的泪,便足以牵动他全部的心念。

    再睁开眼时,晦暗沉至幽邃眼底,谢玹的面容重又变得空净明淡,仿佛仍是那尊神坛之上,渊清玉絜的神像。

    “别哭。”

    他用另一只完好无伤的手,拭去容娡眼尾的泪,似是终于妥协。

    “我……放你离开。”

    容娡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当真?”

    水波荡漾中,谢玹的嗓音显得有些不真实。

    “当真。”

    容娡两眼放光,简直要喜极而泣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玹枕在她肩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缥缈的水雾,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叹息一声,自言自语般呢喃。

    “……没心没肺。”

    —

    天边滚过惊雷,飘起细如牛毛的雨丝,原本平静的河面陡然变得汹涌起来。

    容娡与谢玹相继被捞上船。

    崔让尘派来的游船,断了桅杆,自然无法再继续行驶了。

    容娡只得上了谢玹的船,崔让尘以及船上的仆役也随之跟来。

    进入舱室后,谢玹将干净的帕子搭在容娡身上后,被侍者扶下去疗伤。白芷随侍在容娡身旁,端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

    容娡不敢掉以轻心,想了想,只将那碗汤端在手里取暖,一口也没有尝。

    守在船上的暗卫不时看向容娡,满脸的敢怒不敢言。

    见状,崔让尘走到容娡面前,挡住那些视线。

    “约莫还有五十里,便到清河地界了。”

    容娡略微松了口气,点点头,小声道:“好。”

    她坐在圈椅上,脊背紧绷,始终不敢放松警惕,生怕谢玹会突然反悔,再将她锁起来。

    但谢玹一直没有动静。

    直至临近清河地界,快要下船时,他才露面。

    先前的那身衣裳泡在水里湿透了,他换了一身云纹白底的直裰,未束发髻,半湿的长发随意拢在肩头。即便如此,仍不减通身矜贵的气度。

    几乎他一出现,那张神姿高砌的脸,便将在场所有男子比的黯然失色,如何看,都比他要稍逊一筹。

    容娡抬头看他,无不遗憾地在心里唏嘘。

    谢玹的左掌裹着一层白布,离得近了,她能嗅到他身上混着清苦草药味的冷檀香,似乎还隐隐浮动着血腥气。

    她当然知道他的伤因何而来,心虚地垂下眼。

    乱雨如丝,天色将晚。舱室外传来船夫的几声吆喝。将要靠岸了。

    谢玹停在她面前,向外看了一眼,再看向她时,雪湖般的眼眸,泛起雾似的波澜,嗓音也融着一层微哑的潮湿。

    “姣姣……”

    容娡从他褪去压迫与命令的声线里,听出恳求之意。

    他在试探,试探着挽留她。

    她心里发酸,小声道:“我又不是再也不见你了。”

    谢玹似乎被她的这句话安抚住,没有再出声。

    直到下船时,他立在甲板上,举着伞撑在她头顶,将淅淅沥沥的雨幕隔绝在外,低声问:“……别爱旁人,好不好?”

    容娡心上一软,想着今日一别,待她回了洛阳,日后或许再也无法见面,便顺着他的心意哄道:

    “好。”

    谢玹凝视着她,轻轻颔首,将白芷指给她。

    “我不在你身旁,难免护不住你,白芷会些武功,让她随你离开吧。”

    哪怕她处心积虑,即将要弃他而去,他仍是想着护她周全。

    容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慎重地想了想,觉得他所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

    她提起裙摆,接过白芷递来的伞,撑开伞,走到崔让尘身旁。

    分别在即,明明一直渴望的自由近在咫尺,她却反而有些心情低落。

    回头看去,谢玹一动不动,如雪松般立在雨幕中。

    霜白的身影被雨丝搅的模糊不清,仿佛遗世独立,有种说不出的萧条孤独。

    崔让尘低声道:“走罢。”

    容娡颔首应下,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念着谢玹身上的伤,目露担忧,终是不忍。

    她遥遥问谢玹:“你要连夜回冀州?”

    谢玹微微抬伞,露出雪净的面容,以及清峻的眉眼。

    他清沉的目光,穿过缥缈雨雾落在她身上:“是。”

    顿了顿,他无奈一笑,低低询问:“姣姣是在担心我么?”

    容娡没有否认,只说出自己的提议。

    “虽有政务在身,可眼下夜黑风高,又下着雨,连夜赶回去,恐不安全,不若在清河留宿一晚,耽搁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