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答应的这样干脆,反而让容娡有一瞬间的愣神。
她只是想寻个缘由、趁机接近他,没想到他竟真的会辨识草药。
旁边的静昙更是瞪大双眼,神情古怪,像是看着什么新奇事物一般打量着容娡。
谢玹的社情倒依旧是空净明淡,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异样的目光,画中人似的站立着。
微风习习,将他的衣袍吹起涟漪。
谢玹淡淡扫了一眼草药丛:“要什么草药?”
容娡收回心神,试探着走近他身旁:“要艾草和藿香。”
说这话时,她状似不经意、实则蓄意抬手理了理被风吹散的碎发。
衣袖随着她抬手的动作下滑,露出一截嫩藕似的雪白小臂,恰好清晰地落入谢玹望过来的视线里,令谢玹望见她手臂上被蚊虫叮咬的红肿痕迹。
谢玹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没多过问,低垂着眼帘辨认药草。
容娡窥着他冰雪似从容的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玹……同她以往见过的人皆不同。
他让她很是难办,几近是无从下手的地步。
她细细回想这几日二人的交锋,发觉,几乎每次他肯出手帮她,皆是因为她主动提出要求;
如若她不主动进攻,容娡相信,他只会漠然以视,绝不会主动。
对她似有若无的蓄意诱|引,他更是视若不见,待她的态度同旁的人似乎并无不同。
这样的人,这样的处事方式,让人如沐春风,却也令人丝毫看不透他,对他的心中所想毫无头绪;
同时,却也愈发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神秘吸引力。
容娡垂下眼帘,极轻地叹了口气。
几个呼吸的来回,谢玹已将她要找的药草辨认出来,温声唤:“静昙。”
静昙应声走上前。
谢玹命他拿起小铲挖药。
容娡看似安静地站在一旁,实则一直在悄悄观察谢玹。
她看得分明,谢玹吩咐完后,静昙满脸错愕。
饶是她目的不纯,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公子只需在旁告诉我是哪一株,我自己来便好。”
谢玹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布着零星红肿鼓包的手背:“不必,让他来。”
容娡注意到他清沉的视线,被他看得手指微蜷,乖顺地垂下眼,没再说话。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种心中的小心思被他窥破的感觉。
但谢玹极快地收回了视线,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静昙平日里习惯舞枪弄剑,从未做过挖药这种拖沓繁冗的活,捏着小铲的动作有些笨拙,挖药时总是将草叶碾烂。
谢玹脸上不见恼色,也无催促之意,只淡声在旁指点。
容娡认真看了一阵,大抵可以辨认出哪些是藿香、哪些是艾草。
见药草将竹篮装满大半,她小声道:“这些应该足够用了,多谢公子。”
谢玹“嗯”了一声,又指了几株让静昙挖。
容娡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却看见与先前浑然不同的几株药草。
她心下疑惑,听见静昙同样疑惑地问:“主上,这并非是这位女公子要的药草啊。”
“我知。”谢玹声音平静。他面容雪白,没看容娡,“但这是驱蚊的药草。”
静昙没懂,满头雾水,应声照做。
但容娡听懂了。
她呼吸乱了一拍,心房忽地急跳起来,猛地抬头看向谢玹,眼底迸出一簇火苗一般的光亮。
她仔细端详着这张骨相清峻、俊美不似凡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异乎寻常的神情。
但他仍如不染凡尘的神像。
眉宇间似乎隐约有些淡漠悯色,一双昳丽的眼眸毫无波澜,幽静如雪湖,不曾因她有任何动容。
容娡直勾勾地望着他,心绪翻涌。
愈发琢磨不透,愈发想要琢磨透。
谢玹这块美味而难啃的骨头,偏偏激起了斗志。
不远处的小道上传来几句人声,容娡顺着谢玹的目光看去,瞧见两个沙弥正朝这边走来。
谢玹忽然极轻地蹙了下眉,低声道:“足够了。”
静昙便依言停下动作,将装满药草的竹篮递给容娡。
容娡敛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连声道谢。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拢着雪色的广袖走近她,伸手指向竹篮中的几株药草:“晒干之后焚烧,可以驱蚊。”
容娡眨了眨眼,心里像被羽毛的尖梢轻轻搔动,泛起一点发痒的涟漪。
她对着谢玹盈盈一笑,琉璃般的眼珠溢出潋滟的光晕:“我知晓了,多谢公子。”
——
容娡走后,静昙望着谢玹雪净的面容,踟蹰一阵,有些疑惑的试探。
“主上……似乎对这位容小娘子颇为照拂,是觉得她是女子,遭遇可怜么?”
容娡的身份,自她第一次接近谢玹后便被查的清清楚楚,确认过她没有隐患。
若非如此,兵卫、暗卫们根本不会让她有任何接近谢玹的机会。
谢玹没回答,神情冷而漠然。
他的视线越过静昙,看向刚才正往这边走来的那两个小沙弥。
小沙弥显然看见他的存在,面露惊恐,猛地止了步,慌慌张张地择了另一条道走,仿佛谢玹这个人是瘟疫般令他们避之不及。
谢玹平静地收回视线。
容娡的确可怜。
但如今这世道,活的不易的可怜之人不计其数。
他的身份虽然注定他要对世人心怀悲悯,但却并不允他亲自去将这些可怜之人一一去照拂——若他那般行事,这世道早便乱了套。
第一次救下容娡,是迫在眉睫的无奈,更是因他本来就要扳倒卢氏,救下她不过是顺水推舟的顺手之举。
然,此后的一次次因她停下脚步……
谢玹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说出具体的缘由。
正如容娡无法看透他,谢玹亦无法将她完全看彻。
他能看出容娡在蓄意接近他,也知道她心思不纯,似乎是另有所图。
她同他以往见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并无不同。
那些俗人,无论是为了他本人还是为了其他——诸如权势,诸如地位,总之是为了从他身上谋取一些什么。
眼下,容娡应当是想谋求他的庇佑。
这种近乎卑微讨好的伎俩,谢玹并不算陌生。
容娡的手段着实算不上高明。
但容娡与他接触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又略有不同。
她似乎……只是想同他亲近。
故而,谢玹漠然地纵容了她的一些不过火的举止。
想要看看,她能为他做到何等程度。
静昙见他面上一片冷漠,在心中叹息一声,小声嘟囔道:“好歹也是出身士族的娘子,哪怕遭了难也不该落魄到如此地步,被那种腌臜人纠缠不说,如今还被僧弥排挤,连药草都得自己带着伤来采……”
这句话不知如何招到了谢玹,谢玹倏地掀起眼帘,冷冷地看静昙一眼。
静昙觑见他的一张冷脸,讪讪一笑,识相地闭上嘴。
—
雨过天晴,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容娡将谢玹帮她辨认的药草提回厢房,在院子里晒了一个雨后,水分便晒去不少。
临睡前,她依照谢玹的话,忍着烟熏火燎,费力将他所说的那种药草点燃,呛的只咳嗽,不禁在心里颇有微词。
好在,入睡后点燃的药草起了效用,没什么蚊虫来侵扰。
连着几日皆是晴天,晒了两日,药草便全部晒干。
容娡不好意思频频麻烦寂清法师,便柔声细语地向她讨了做驱蚊药包的法子,自己试着做了几个。
静昙挖了许多药草,容娡的药包也做了许多。
她将药包分了几份,给寂清法师和母亲送去一些。
清点着剩下的药包时,她忽地想起她已数天未曾见过谢玹。
容娡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谢玹那般目中无尘的人,或许这几日没见,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她心中不知为何清楚的笃定——他没有。
谢玹每日固定去大雄宝殿参禅,那边长着许多招蚊虫的树木,也这人不知挨没挨过叮咬。
略一思索,容娡挑拣出几个做工好看的药包,筹备着给他送过去。
总归这药包里的药草是他的下属摘的,她此去见他名正言顺,不算多刻意。
通往大雄宝殿的道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人。
容娡脚上的伤口好的很快,现今已不怎么痛了。
她脚步轻快地往大雄宝殿走去。
快到大雄宝殿时,她忽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下,聚着几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鬼鬼祟祟地在议论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听了几句。
这些人是议论她的。
见她走来,那几个沙弥的声音不但没有压低,打量她几眼后,反而越发肆无忌惮:
“这就是那个被凶煞夺舍了的女人吗?”
“对对对,你瞧她手背上的肿包,师兄说了,就是因为和那人有过接触,被煞反噬了才这样呢!”
“这也太吓人了……”
说着说着,他们看向容娡的目光,越发畏惧与嫌恶。
容娡几乎要听笑了。
她手上的鼓包是蚊子叮咬造成,因为肌肤细嫩,迟迟不曾消减下去,不知他们是如何得出这般荒谬的结论的。
但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没脑子的人惹自己不如意,她不想同这样没脑子的人计较,以免既伤了和气,又惹得自己不快。
她面不改色,欲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般路过。
岂知,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听完这番话后,竟满脸厌弃的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恶狠狠地往她身上砸。
容娡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够快,迅速往旁边闪躲,这才堪堪躲过。
她咽不下这口气,估摸着时辰,带着笑脸,轻声细语地同他们理论:“小师父为何要用石子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