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的马车宽敞又温暖, 容娡坐进去后,顷刻间便被温融的暖意包围。
厚实的狐裘裹在身上,残存着些谢玹的体温, 很快便将她浑身上下的寒意驱退。
冷檀香熏得眼眶发胀,容娡垂着脑袋, 没由来鼻尖发涩, 安静地倚着车壁坐好。
踯躅一会, 她目光闪烁, 虽然心里委屈, 但没敢往谢玹身上贴。
此回出门, 她并未知会谢玹, 白蔻与白芷也被她支开,没有跟着随行。
她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的意思,但也存着几分不想让他知道的心思。
谢玹并未追究她这些事,而是打量她一阵,若有所思。
“穿这么少。”
闻言,容娡不禁心虚。
她本就爱美,此回出门又是为了伺机相看合适的郎君, 特地穿的修身的轻薄衣裙。
怕他察觉端倪, 她心念一动, 连忙哭出声来,抽噎着道:“哥哥是在责备我吗?”
谢玹沉默一瞬:“我并无此意。”
容娡怕他发觉自己的心虚, 刻意将哭声放大了些:“我知自己人微言卑, 洛阳的权贵皆轻视我……哥哥若是也像他们那般嫌我, 我现在便可以下马车, 不再令哥哥美玉蒙尘。”
说着说着,想起自己低微的身世, 想到方才站在雪地里犹如罚站一般的憋屈与难堪,又想到谢玹见她冻得瑟瑟发抖,却并未说出关切之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恼火,眼泪不受控制流的越发凶,哭哭啼啼地喊“停车”。
车夫听命于谢玹,自然不会任她使唤。
见状,容娡越发火大,怒火攻心,竟当真要跳车。
谢玹长臂一捞,掐着她细柳似的腰将人扣紧怀里,眉尖紧蹙:“不要命了?”
容娡踉踉跄跄地坐在他怀里,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气恼地挣扎两下,奈何不得他,悲从中来,呜咽着道:“对,洛阳人人皆轻视于我,不活也罢!”
她惜命的很,此番不过是羞恼之下的气话。
然而谢玹听了这话,面色忽地一沉,自她身后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嗓音冷涔涔的:“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若胆敢死……”
浸着寒意的发丝溜入容娡的领口,像一尾滑溜溜的小蛇,冰的她打了个哆嗦,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些。
她说不出话,但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心里突突急跳,只觉得谢玹的话意十分古怪,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威胁她,不敢再挣动。
唯有思绪惊疑不定。
好半晌,谢玹将她松开,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满是褶皱的衣裳。
他凝视着容娡,淡声道:“今日出门时,你当知会我。”
语气淡淡,并不像是窥破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告诉她,不必捱受这遭冻的做法。
容娡尚未从方才缓过来,总觉得他话语里带着过于强势的掌控之意,令她觉得古怪至极。
须臾,她思忖着哄道:“人言可畏,我是怕有损哥哥名誉,才没去告知。……我知错了。”
然而,最后还是倚靠谢玹,才得以从那种难堪的局面中走出来。
还好他路过了。
若不是有他,容娡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小心地往谢玹身上偎靠,不禁郁闷的叹息一声。
谢玹长睫一眨,目光松动,将她的手拢入袖中:“不碍事。——还觉得冷么?”
容娡又往他身上贴近一些,半真半假地落下几滴泪:“有哥哥在,早就不冷了。”
谢玹便不再多言。
容娡依偎着他,见他垂眼专注地翻看案牍,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埋怨他古板沉闷,实在是不懂风情。
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
又过了一阵,不知是窥破她心中所想,还是因为什么,谢玹忽然出声:“不必因那些轻视你之人伤神。”
他应是并不擅长说这种安抚人的话,语气显得很清傲。
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在意无足轻重的蝼蚁。
—
通幰七香车停在侯府门前,霎时便吸引了诸多视线。
然而,当望见容娡自率先自车中走下来时,这些视线纷纷变得惊诧愕然,更有甚者还用力揉眼。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谢云妙乘坐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停下。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容娡转过身,与谢云妙对视一眼,温婉乖顺地对她一笑。
谢云妙面色古怪,打量她一阵,率先挪开视线,与身边人搭话。
容娡的示好落了个空,她神情一顿,不甚在意地笑笑。
暗中咬紧牙关。
谢玹瞥她一眼,低声唤:“容娡。”
她回过神,随谢玹走入侯府。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谢玹面前,瞧见裹得犹如雪团一般的容娡,又惊又诧,踟蹰不前。
容娡没料到他会这样受追捧,不好妨碍他的公务,渐渐有些不自在。
好在入府之后,宴上男女分席而坐,她同谢玹知会一声,扫视一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小娘子们三两成群,谈笑风生。
谢云妙没有过来找她。
容娡在洛阳并没有其他相识的小娘子,经过与谢玹同乘这么一遭,也不大好明目张胆的物色合适的郎君,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偶尔好奇的抬眼,悄悄打量侯府的装潢,倒也不算枯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的坐席上,落座了一位女子。
容娡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过去。
对方和善的对她笑笑,瞧清她的面容,由衷地感慨道:“姑娘生的真是美丽。”
她夸得很是真诚,容娡喜欢美人对她的欣赏,便甜甜地冲她一笑。
许是见容娡也是一人独坐,那位娘子便同她搭话:“我姓许,单名一个‘蕙’字。方才似乎见娘子是与国师一齐入府,想来是谢府中人?”
容娡轻轻颔首。
许蕙为人看上去很真诚和善,容娡并不反感她的搭话,只是不知如何同这样真诚的人交谈。
顿了顿,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有些犹疑道:“姐姐提到国师,是要与我打探他么?”
许蕙哑然失笑:“怎会,我早便成亲啦。”
她抬手指给容娡看:“那位是我夫君,我二人成亲已有五载,女儿都已经四岁了。”
容娡顺着她的手看去,看见她指的是一位正与谢玹交谈的温润如玉的郎君,视线轻轻从谢玹身上滑过,转头赞叹道:“哎呀,郎才女貌,姐姐同他应当很是恩爱吧?”
许蕙面色晕红,掩唇轻笑,瞧着完全不似已婚的妇人。
两人又随意搭了几句话,容娡方知她与夫君来自外郡,因着夫君被举荐为大中正,才搬来洛阳。
同样是自外郡而来,容娡深有感触,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用过宴后,众人分散开游园。
谢玹位高权重,但因南下之故,许久不问朝政。此番一现身,立即被一大群朝官围着咨事,抽不开身。
容娡没自讨没趣的往他跟前凑,与许蕙结伴而行。
侯府的这座宅邸据说已有两百年历史,古朴庄重,亭台楼阁,多半用木质榫卯相衔,低奢华丽。
容娡边走,边与许蕙交谈,忽然察觉到前方似有骚动,便止住话声,往出声处看去。
一位衣着繁华的女子带人堵住前路,盛气凌人道:“李复举,你给本公主过来!”
听见这个声音,容娡身旁的许蕙面色忽然一白。
容娡心中奇怪,正犹豫要不要关切她,便见那女子大步向前,扯住许蕙夫君李复举的衣袖。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偏头看向许蕙。
许蕙面色发白,眼神虚浮,喃喃道:“是……骊华公主……”
骊华公主同李复举拉扯一阵,李复举强忍怒火,挣开她的手,拉开距离:“公主自重,我已有妻室。”
“妻室?”骊华公主轻蔑的笑了笑,“不过是个寒门女罢了,有什么好的?同她和离,与我成婚,日后有的是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同样是寒门出身的容娡,听的心中不适,皱起眉头。
许蕙死死咬着唇,注视着前方,强忍泪意。
四周渐渐围上些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闹剧。
有人知道许蕙的身份,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
容娡站在她身旁,也承受了些各怀心思的打量。
无故被波及,她渐渐烦躁,正犹豫是否要抛下她去找谢玹,蓦地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下意识地抬眼寻找,猝不及防对上贺兰铭的阴鸷的眼。
贺兰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挑起眉,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容娡仿佛被毒蛇蛰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连忙别开视线。
这样荒唐的闹剧,分明有诸多风雅名士在场,却无人上前劝阻。
拉锯半晌,反而是向来冷情冷心的谢玹,被身边的男子推着,如同一抹耀眼的新雪一般走上前。
在场之人瞧见他雪净清峻的脸,吵嚷声霎时消减大半,连骊华公主都噤了声。
见他成了众矢之的,容娡倏地止住朝他迈去的步伐。
迎着各色视线,谢玹面容无波,略一沉吟,只淡声道:“复举,你方才询问之事,我有眉目,随我来吧。”
容娡远远望着,敏锐地窥出谢玹一贯清沉的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之色,不知是怎么了。
骊华公主明显忌惮谢玹,眼睁睁看着他将李复举唤走,却毫无办法。
她柳眉倒竖,面色愠怒,待谢玹走后,怒冲冲踢翻一个炭火盆,凌厉的目光的在人群扫视一圈,似是在找什么人。
贺兰铭捏着刀扇,悠哉走上前,同她低语几句。
许蕙若有所感,连忙转身闪避。
炭火盆滚了几圈,火星四溅,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栏柱,蓦地起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