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的嗓音薄冽的犹如冰刃,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念了人名,却蕴含着浓郁的警告之意。
嗅到冷檀香时,容娡便有所察觉地转过头。
她看见, 花枝上攒着的雪,似是被极具压迫感的冷寒气场惊的簌簌颤落。
交叠的花枝后, 谢玹身着苍青色的鹤氅, 身形如挺直的雪松, 整个人犹如白玉雕琢而成。
眼下他正踩着松软的积雪, 穿过梅花树, 缓缓朝他们步来。
瞧见他冷玉般的面庞, 容娡心里没由来地泛起些委屈, 几乎下意识地要向他奔去。
旋即她想起这是在谢府。
言行举止皆得谨小慎微,容不得她放肆。
便只好忍住心房中汹涌的情绪,生生停在原地。
赵双乾听见有人直呼他名,眯着眼辨认。
方才他扬鞭时,有人自暗处用花枝击中了他手上的麻筋,令他失了手。他如今正恼怒不已地想将人揪出来算账。
便推了把跟在身旁的侍从,带着点催促之意, 示意侍从上去擒人。
而那侍从瞧见谢玹, 一动不敢动, 慌乱不已,掩唇小声提醒:“世子, 是长公子。”
谢玹盛名在外, 为人冷肃古板, 身居高位, 行为举止皆如一尊没半点烟火气的神像,又有命中带煞的传言加身。故而他虽与府上的郎君们年岁相差不大, 但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甚至比父辈还要威严而不容冒犯。
听见来人竟是他,赵双乾当即吓得酒醒了一半,心里发虚,不敢再造次,恭恭敬敬地行礼:“表兄。”
谢玹淡淡颔首,应下他这一声,面沉如水。
哪怕赵双乾身为世子,平日张扬恣意,碰上他,却是心里发怵。
谢玹投掷花枝击中他之事,他更是不敢提到半个字。
赵双乾讪笑道:“表兄不是南下去了,何时回来的?”
谢玹言简意赅:“今日。”
顿了顿,他淡漠地扫他一眼,“你在外酗酒,行为不端,醒酒之后,自行去戒律堂领罚。”
赵双乾被他的目光压的低垂下趾高气扬的头颅,满腹为自己开脱的话无处说起,只得硬着头皮说好。
侍从搀扶着他欲离去。
谢玹叫住他们,面色平静,像只是在循规蹈矩的依律处置,声音淡漠:“赔礼。”
赵双乾脚步一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不情不愿地对着容娡拱手:“实在是对不住。”
见状,容娡漂亮的眼眸里泛起水波,低垂着细嫩的颈项,显得柔弱无害,一幅惊吓过度的模样,不声不响。
赵双乾深深看她两眼,又颇为忌惮地瞥了谢玹一眼,忿忿离去。
咯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园中陷入静谧。
有积雪自无法承重的细嫩花枝上滑落,发出的细微簌簌响声。
方才谢玹出现时,谢府的婢女眼疾手快地拉着容娡行礼。
眼下容娡回过神,抬眼一瞥,见身旁的婢女虽举止恭敬,但目光不住往谢玹的脸上瞥,竟像是痴醉了。
容娡不禁在心中轻笑。
她的好谢玹,真真是生了副好皮相,只站在那里,便能将一向恪守规矩的人迷成这般模样。
她直起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谢玹,张口欲唤哥哥,话到嘴边,顾及到有旁人在,顿了顿,转而软声唤:“表兄。”
谢玹面容岑静,清沉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自她脸上扫过:“嗯。”
而一旁侍候的婢女,听着他们这番对话,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据她所知,长公子的性子极其冷漠。
往先府中来过那样多的表姑娘、小娘子,成群往长公子面前凑,从未听说他理会过谁。
今日怎么偏偏应了这位表姑娘?
她不由得多看了容娡几眼,总没由来的觉得,谢玹待这位表姑娘非同一般。
谢玹漠然地扫了婢女一眼,话却是问容娡的:“你自四房来?”
容娡乖顺地点点头:“是。”
谢玹没有再说话。
默了一瞬,跟在一旁的静昙按捺不住:“娘子既来了这边,想来是有事要办。娘子要去何处?”
婢女见容娡低垂着头,似是内向害羞,便替她答道:“要去学堂。”
闻言,谢玹眼睫一眨:“我亦要去学堂。你们应不常来这边,可随我同行。”
婢女一愣,讶异地看向他。
容娡望着他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张冷脸,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这人真是。
分明想见她,
分明想同她在一处。
却偏又不能直白的说出。
怎么反倒显得,他们好似是在私相授受。
顿了顿,她忍住笑意,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太过麻烦了?表兄拨个人给我们指路便好。”
静昙撇撇嘴,许是看不惯他们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意有所指道:“不麻烦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谢玹轻轻颔首:“无妨。”
容娡露出一抹清浅的笑,乖顺地跟在他身后,连歇脚的心思都抛开了。
进入梅园,本就是她想借机费些心思从婢女口中打探出谢玹的住处。
如今既然巧合的遇见,倒也省了她的事。
走了几步,容娡眼眸一转,趁婢女没留意,借着宽大鹤氅的遮挡,飞快地用指腹勾了勾谢玹的手背。
假装同他不识,蓄意好奇的问:“表兄南下去了何处,可曾遇见什么有趣的事?”
谢玹呼吸一停,沉沉睨她一眼,眸中翻涌出漆黑的浪潮,薄唇微微抿起。
能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他想——
可不就只有眼前的她吗。
他不声不语,落在不知情之人的眼中,则是他不欲同容娡多言。
婢女跟在两人身后,暗自打量一阵,见二人之间的相处甚是拘谨生疏,便没再多想。
容娡瞥了婢女一眼,悄悄看向谢玹,眼眸晶亮,含着笑意,像一只得逞的狡猾小狐狸。
谢玹看向静昙。
后者心领神会,放慢脚步,同跟在容娡身后的那个谢府婢女搭话,调取她的注意力。
不待容娡有所动作,谢玹便伸出手,去牵容娡的手腕。
他手上的温度一向温凉,然而此刻握住容娡的手,却发现她的温度比他还要低上许多,凉的像块冰。
容娡未曾想到他会如此动作,顾及如今是在谢府,便欲抽回手。
察觉到她的意思,谢玹眉心微蹙,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将她冰凉的手拢入手心。
容娡撼动不了他,眼波流转,略带娇嗔地横他一眼,由他牵着。
——
学堂。
正是下学的时辰,褒衣博带的学子三两结队,零零散散自课室中走出,顺着堂前相衔的甬路走向各个院落。
人声渐渐淡去。
须臾,空荡荡的堂前,慢慢现身出几个颇为显眼的身形。
其中两拨人相对拱手道别。
待人走后,一个眉眼昳丽、身形高挑的郎君笑吟吟的同身旁人道:“玉安兄,舅母昨日同我说,我母亲她们不日即将抵达洛阳,想来就是这两日。你很快便能见到我妹妹了。”
说话间,他们沿着抄手游廊行走。暖黄的日光不时摇漾到开口之人的脸上,细看过后,发现此人的眉眼竟与容娡有五分相似。
此人正是容娡一母同胞的兄长,容励。
听到他的话,谢珉刷的红了脸,却并未出声反驳。
容励感慨道:“说来你们二人倒颇为有缘分,我妹妹的那副画像,此先我如何找寻皆找不到,玉安兄你一帮忙,便找见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奇哉,怪哉……”
原来容励被接来洛阳之前,怕自己思亲心切,便画了父母妹妹的画像随身带着。怎知数月前不慎丢失,将带来的箱子来来回回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寻见。
某日谢珉来寻他时,见他找的满头大汗,便帮着找了找。
容励画工不错,那副画又精心绘制许久,画里的容娡妙致毫巅,栩栩如生。
谢珉只匆匆瞥见一眼,便难以忘怀,甚至茶饭不思,魂牵梦萦,频频梦见她。
后来他忍不住旁敲侧击,问及容娡,被容励窥出端倪。
知晓容娡尚未定下婚事,谢珉索性央求父母往江东递去书信与庚帖。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不曾收到回信。
……
见谢珉有些心神不宁,容励宽慰道:“未曾收到我母亲她们的回信,许是因江东之前局势不稳,耽误了通信。待她们来到府上,你同我妹妹见过面,再互通议亲之事也不急。”
顿了顿,他不知看到什么,忽地拍了拍谢珉的肩膀,示意他看:“玉安兄,你瞧那边那个小娘子!我妹妹身量同她差不多,比她还要美上几分呢!哎不对,这小娘子缘何生的如此肖似我的妹妹——”
容励的嗓音并未克制,隔着老远一段距离,便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谢玹身旁、正在朝他走去的容娡,闻言哭笑不得。
待款款走近容励跟前,她才挑挑眉梢,浅笑着道:“阿兄,你再仔细瞧瞧,我是谁?”
容励瞧清她的脸,“哎吁”一声,惊喜道:“姣姣!你为何在此!”
容娡但笑不语,举止温婉端方,纤细的腰杆如同初生的荷花茎一般窈窕。
容励打量她一圈,见她出落的愈发美丽,颇为自傲地对谢珉道:“看,我说的吧!我的妹妹漂亮极了!比我画出来的可要美多了!”
容娡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示意他适可而止。
谢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怔愣在原地,整个人红的如同一只煮熟的虾米。
容励见状,冲容娡挤挤眼,压低声音道:“这便是那位递了庚帖,有意同你议亲的三公子谢珉。”
容娡笑意一僵。
背脊上,当即窜上一层令她战栗的寒意。
她不着痕迹的轻蹙了下眉,下意识地扭头,僵硬地看向身后良久沉默不语的谢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