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上的檐铃被风抚的发出轻响, 在黑夜中漫漾开,泠泠声与墙旁二人略重的呼吸声交融,泛起一道道无形的涟漪。
容娡感觉到谢玹的唇自她唇角一触即离, 像是鹤羽的羽尖轻轻掠过。
他的薄唇不似以往的微凉,而是微微发烫, 沾上几分属于她的体温。
察觉到他动作里暗含的温柔与克制, 容娡心中浮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异样。
视觉因黑暗而不那么灵敏时, 触觉与听觉便会被放大到无比的清晰, 更何况谢玹又离她很近。
她能感觉到, 谢玹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 洒在自己的身上, 略显凌乱的交织着散开,丝丝缕缕,黏绕着她的衣袖,像一张精心织造的丝网。
容娡无措的眨眨眼,眼睫垂落,遮住眼眸。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鼻息起伏间, 也清晰地听到, 被夜色淹没的谢玹呼吸发沉。
从谢玹的反应中, 不难看出——
显然,他是听信了她那番情意绵绵的话。
或许, 她为他出头呵斥沙弥的举动也有加成的作用, 情话恰如其时的锦上添花, 叠加的款款温柔情意, 撩拨的他情难自已。
容娡心中的异样更浓。
以往她想方设法撬动谢玹的心,如今渐渐如愿以偿, 作壁上观,看着这样一个冷心冷性、宛若神明的人,因为她随口的一两句情话而失控。
可她只是……在哄骗他而已。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轻叹一声,默不作声地抓住谢玹的衣袖。
衣料被她抓出一点窸窣的动静,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旋即自她头顶传来谢玹清磁的嗓音,一本正经而又带着点疑惑的:“还想要么?”
想要什么?
容娡愣了一下,不解地抬头看他。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黑暗,隐约可以视物。
朦胧的视线里,她先是瞧见这人无情无欲的一张冷淡的脸,不解的同他对视,然后注意到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她的唇。
容娡忽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霎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一般,猛地颤缩了一下,火势蔓延到脸上,令她的额角突突急跳,面颊也不由自主腾起一股热意。
这人真是!
他从何处看出她想让他亲她了?!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用力蜷缩,尽量克制心神。
唇瓣被含吮的那种麻意却偏不遂她心意,趁机钻入她的脑海。
容娡深深吸了一口气:“不……”
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方才猝不及防被谢玹吻住,她未能趁机撩拨,好像有些吃瘪,便话音一转,坦然的点点头,蓄意捏着嗓音,甜腻的道:“是啊,想要,难道你不想要么?”
声音软浓的似能挤出水来,犹带着一点喘。
她原以为,这样大胆而不知羞的话,谢玹必然会羞恼的回避。
怎知他蹙眉打量她一阵,竟是抬手扳过她的肩,当真要低头吻她。
容娡吓得呼吸一紧,没想到玩笑话被他当了真。想到方才险些被这人吻的断了气,不敢再造次,安分下来,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制止他的动作,软声道:“哥哥,谢玹哥哥!我说闹的!天色不早,你找我是因何?我们还是先谈正事为好……”
谢玹动作一顿,深深凝视她一会,将她松开,慢条斯理地抚平被她揉的满是皱褶的衣袖。
而后他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灯盏,看向她,浑若无事发生一般,淡淡道:“走罢。”
容娡无力地倚着墙,看着他被烛光晕勒出的挺隽身形,暗自磨了磨牙齿。
她撑着墙站直身,因为方才被他摁着亲了许久,脊骨深处尚有些奇异的发麻,以至于她站好后双腿一软,险些摔倒,还是谢玹过来搀她一把,才使得她不至于出了丑。
容娡气哼哼地抱住他的手臂。
走了两步,耳边掠过一丝极轻极淡的笑。
容娡狐疑地看向谢玹。
灯盏发出的清浅光线里,他侧脸雪净冷淡。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玹平静地垂眸同她对望。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迟疑道:“你笑什么?”
谢玹轻轻摇头,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她沾着水光的唇,“没什么。”
容娡虽觉得奇怪,但心中装着事,略有些心不在焉,便没追问。
一路无话。
—
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二人终于走到了青檀院。
谢玹寻她的托词虽为编造,但他寻她来,倒也并非尽然因私心而毫无正事。
他自一个抽屉中翻出几件做工精巧的钗环,沉吟片刻,又自另一个抽屉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束口药袋。
容娡乖巧地坐在软榻上等着他,有些百无聊赖。
瞧见谢玹手里金光闪闪的首饰,她的眼眸亮了亮,希冀地看向谢玹。
谢玹将钗环和药袋一齐递给她。
“这些是暗器。”他如玉的指尖轻点步摇,又指向药袋,“这里装着一些常用的药丸。”
那日容娡被杜夫人算计,虽然被谢玹救下,但与刘覆抗争时受了些皮外伤。
谢玹瞥见刘覆身上并没有峨眉刺刺出的伤口,敏锐的察觉到峨眉刺并不适合容娡防身。
驾驭峨眉刺需要一些习武基础,又须得贴身近战。
容娡柔弱,力气又小,手细嫩的犹如初生的花枝,显然不适合习武。
深思熟虑过后,谢玹便命人寻能工巧匠打造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来,用以给她防身。
他拿起一枚步摇,对准烛光,示意容娡看簪头的机括,详细地将用法说给她听。
“……大抵便是这样,你可以试一试。”他将这些暗器的用法一一讲解,嗓音温和,“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患。”
他想,容娡这只小狐狸,聪颖极了,学会用法于她而言应当并非难事。
容娡听罢,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她眨眨眼,漂亮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凝视他一阵,小声道:“你不要我了么。”
谢玹动作一滞,手里拿着的珠串撞到一起,发出泠泠的脆响。
他眉尖轻蹙:“何出此言?”
容娡垂下眼帘:“你从前说,你无意轻薄我,予我所需,自此两不相欠。方才你才吻过我,转头便将这些东西,难道不是想将我打发走,任我自生自灭,不必留在你身旁……”
“……我并非此意。”
容娡眼睫轻颤,眼尾悄无声息地滑过泪珠:“那是何意?为何吻我?”
她的泪珠顺着细腻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尖上停留一瞬,泛着粼粼的光晕,而后顺着脖颈滑落入衣襟里。
“予你防身暗器与药丸,并非是不想管你,而是如若我不在你身旁,你依旧能有力自保,不必身陷险境。”
谢玹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清俊的眉目间好似染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却并不显得冰冷。
“至于吻。”他沉默一瞬,正色庄容道,“是我情不自禁。只是我原以为你热衷于此事……”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里微微浮显出一丝疑惑。
容娡听到他前半句话时,面色缓和许多,已不再流泪。她本就是打算蓄意用半真半假的泪眼,诱着谢玹承认他对她情不自禁。只是似乎诱的过了头,谢玹的回答超乎她所料,应是哪日她哄骗他的浑话被他记在心上,以为她是个贪图同他亲热的人……
容娡的耳尖忽地腾起一股热意,忙不迭张开双臂撞入他怀中,环住他的腰,出声止住他的话:“我是你的,莫要丢下我。”
谢玹搂住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目光清沉温和:“你是我的,我自然不会丢下你。”
他抚着容娡的脊背,任由她如瀑的发丝自他指缝间穿过,感受着她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指尖,在心里平静淡然的想。
容娡是属于他的。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与物,譬如围猎场中的那只狐狸。
哪怕他们再如何同他亲近示好,但接近他时,始终抹不去因他凶煞命格而产生的畏惧,最后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贪心与图谋,另择他人。
容娡并不害怕他的命煞。
非但不怕,反而会去维护他,与他们很是不同。
她贪图的只是他,只是想要得到他。
断然不会离开他。
她既是他的,他自然会护好她。
也会适当的奖赏她一些她想要的。
……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一贯漠如死水的眼眸泛出几道幽深的涟漪。
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晦暗的占有欲。
浓郁的令人惊异。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容娡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这番近似于情话的话语,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违和,心里浮出些不适的古怪,下意识地轻蹙眉尖。
谢玹的语气……
让她不禁觉得,她是独属于他的所有物一般。
她暗自琢磨一阵,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具体说不出哪里奇怪。
便将此归咎于,她更习惯谢玹冷淡漠然的模样,听不惯他温情的话。
谢玹拿起金步摇,扶着她的肩,凝眸比划一阵,将步摇斜斜簪在她的发髻上。
容娡下意识地抚了抚步摇,珠玉碰撞,发出泠泠的脆响。
她便喜盈盈地去揽镜自照,很快便忘却了心头的那点疑惑。
—
容娡回厢房后,抽出时间,同母亲商议了要与谢玹一同北上去洛阳的事。
她们母女此番自会稽逃出,只有几个家仆随行,家仆不是婢女便是年迈的车夫,遇到危险时,并不能护她们周全。谢玹兵卫众多,仪仗恢弘,与他同行显然极为安全,容娡知道母亲不会拒绝。
谢兰岫果然没有异议。
离开的前一日,容娡去找寂清法师辞行。
此前寄住寺中时,寂清法师对她颇为照拂,容娡虽然感情凉薄,但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心中一直记着这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