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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皈依

    贺兰铮伏诛后, 江东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复。

    邻近巍军营地的丹阳郡,临山傍水,郡中有恬静清幽的槃桓山, 适宜人修养,隐士众多。

    将毒引到体内后, 随着毒性侵入, 谢玹身体每况愈下。为防容娡窥觉端倪, 他便搬进山中的云榕寺养伤。

    槃桓山与世隔绝, 昨夜下了一场濛濛的细雨, 晨起时, 山岚叠嶂, 杳霭空蒙。

    屋舍里外,透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潮湿气息。

    静昙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青檀院时,听到从前容娡住过的那间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谢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禅舍里,思及此,静昙心神一凛, 当即加快脚步, 推门而入。

    咳声在门响的那一瞬停了。

    谢玹一身霜色缓带轻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侧脸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着案上的经书。

    有春光自支摘窗洒进来, 映亮他过于苍白、但仍不失雅净秀丽的一张面庞。

    静昙见状,脚步一顿, 心神稍定,恭声道:“君上。”

    这一声落下后,谢玹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朝静昙看来。眼若点漆,面容清和,画中人似的端坐着,仿佛方才咳得那样剧烈的人不是他。

    静昙明白他面上这般风轻云淡,是为了不让旁人担忧自己,当即心中酸涩不已。

    谢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静昙心下一凛,收敛心神,将药碗搁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来了信,说容娘子知晓您在此处,执意要前来。”

    谢玹正在翻书页的长指一僵,神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她……知道了?”

    静昙摇头,“娘子还不知道,只是闹着要见您,兴许是想您想的紧了。”

    谢玹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神情略显无奈,摇头叹息。

    “你们拦不住她,她若想来,便由她来罢。”

    静昙抓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讪笑:“我等确实拦不住娘子,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敛目,长指拢着广袖的袖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

    白芷哑然失声,觑着容娡的神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受。

    她用力点点头,抛下马车,陪着容娡,一同踩着石阶往山上走。

    长阶三千,漫漫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到寺里时,天气晴朗,青山远黛,春风和畅。

    容娡问过静昙,在寺中的祈愿树下寻到谢玹。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肃杀的玄甲,换上霜色的宽衣博带,隽长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与佛寺清雅幽静的环境融作一体,却又格外凸显。

    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华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视线。

    容娡来到时,谢玹正背对着她,往树上系着许愿牌。

    系完后,他转身看见她,面容明净,未见病容。

    这人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神情没有半分意外。

    “你来了。”

    容娡眼睫轻轻一颤,心下一阵阵泛酸,难受的厉害。

    她忍住情绪看,慢慢迈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她吸吸鼻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形状,“很想很想。”

    谢玹的瞳仁剧烈地晃动起来。

    容娡走到他身畔,几乎不用看,便知他许了什么心愿。

    但她还是抬头看了过去。

    新挂上的那个祈愿牌上写着:“容姣姣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耳边同时响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凶化吉,岁岁安康。”

    容娡眼中蓄着的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转头去看谢玹,泪眼婆娑,视线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他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若是做了皇后,还如这般孩子气的爱哭,”谢玹略显无奈的叹道,“那可真是让礼官贻笑大方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冰的她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阵战栗。

    容娡知道他这是在为她铺好日后的路,心中钝痛,眼泪无法遏止地落得更凶。

    一见到谢玹,她便控制不住,连带着佯作不知他中毒的伪装,都维持不下去了。

    见状,谢玹神情微顿,只好用袖口给她拭泪,垂眉敛目,语气似叹非叹:“这么多眼泪。”

    容娡不知他从她的反应中瞧出什么没有,总归她从前也爱哭,索性也不忍了,恶狠狠地扯着他的袖子擦眼泪,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来眼高于顶,只会爱慕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

    谢玹的动作顿住了。

    他整个人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泪珠不断从容娡的眼中掉下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凉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无温度。

    谢玹迟钝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温软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气,将手劲控制在不会伤到容娡的范围内。

    容娡察觉到,越发泪如泉涌。

    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