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夜色翻涌。
秋风满山,飐飐舐咬着枝头浸了霜华的柔弱绿枝,婆娑作响。雨燕低飞,蹁跹树丛间,掀起一阵潮湿的气流,牵搅出无数黏稠丝线,勾缠着浓墨似的天幕。
雨意渐浓。
树丛下,倏地漫开凌乱的脚步声。窠巢中鸟雀惊起,蓬蓬哄散开。
一只细白如玉的手搭上粗粝的落羽杉树身。
容娡扶着树站稳,皓腕上菩提珠子轻响,手臂绵绵无力的垂落身侧。
她倚着树,大口大口喘气,鸦羽似的云鬟微乱。几绺发丝粘连在她的红润唇角,她胸口快而急地起伏,耳边一对碧玉耳珰随着喘息悠悠荡荡的晃颤。
她似是奔逃许久,薄汗涔涔,气息不匀。因为疾奔,身上紧贴身形的凤信紫色曲裾下摆微散,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柔软。
山林复归静寂。风声呼啸,盘踞在林间的蜿蜒石阶犹如一头巨蟒,借着漫无边际的夜色,潜伏在少女身后,随时要将她吞噬入腹。
石阶两侧,灯盏明灭。
容娡心跳怦怦,一双眼眸中仍残留着惊惧之色。
略一平定,她望向来路,目光穿透浓重夜色,凝视良久。
确认无人追来后,少女紧绷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些,广袖下紧握匕首的手指亦卸下力道。
她长睫发颤,回想近日发生的一切,遍体生寒。
两月前,建安郡守与南蛮勾结,自立为王,江东数郡反叛。容娡之父因身领会稽郡丞之职,辅佐郡守领兵抵抗。怎料发了水灾,她的父亲在洪水中失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叛军借机打压容家,容娡母女伶仃无依,只好北上寻亲。
容娡母亲原是陈郡谢氏的旁支所出。时下宗族盛行“通财”之风,容娡兄长一年前被谢氏接去教养,母女二人此番北上,正是去投奔谢氏。
怎知才至丹阳,她们便被一伙流民盯上,抢了口粮不说,还起了色心,欲将她掳走。容娡险些落入虎口,费力逃脱,那伙流民却贼心不死,当夜潜入她栖身的客舍,意图不轨。容娡与母亲被逼无路,趁着夜色匆匆逃离,慌不择路地入了山……
刺痛感自膝上传来,容娡收回思绪,小心翼翼地卷起裙摆,弯腰查看。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雪白膝上渗出血丝,红肿一片,瞧着触目惊心。
是方才与母亲走散时不慎摔出的。
想到母亲,容娡放下衣摆,目光逡巡四周,轻轻地唤:“阿娘,阿娘……”
无人回应。
容娡犹豫一阵,忍着痛走动,借着树干隐藏身形,四下寻找母亲。
秋夜风凉,她出逃时又匆忙,身上仅穿着薄薄的曲裾。不知何时飘起了簌簌的雨,曲裾浸湿,冻得她瑟瑟发抖。
蓦地,容娡眼前忽地闪过一丝火光。
她倏地止了步。
风中有男人夹杂着口音的粗哑嗓音隐约传来:“……这边有脚印!那小娘们应该就在附近!”
容娡心下一惊,猛地往后一躲,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菩提手持。
脚步声自远处渐次围来,容娡额角渗出冷汗。
她藏身在两棵并根而生的巨树的缝隙之间,黑夜中还算隐蔽。
可躲在此处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现今应是拂晓,再有约莫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天色一亮,她将无处躲藏。
她一定……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
可她一夜不曾合眼,再加上摔了腿,那些人身强力壮又人多势众,怎样看,她都无法逃脱。
容娡喉间发涩,眉心紧蹙,急的鼻尖冒汗。
她用指甲掐着手心,试图唤起痛感,令自己清醒几分。
容娡心惊不已,余光不经意瞥见石阶旁光芒细微的灯盏。
顺着灯光往山上看时,她忽地想起,进城时似乎听人提起,当地山上供着一座佛寺。
霎时心中便有了主意。
朝廷如今极为看重佛教。
她若躲进佛门禁地,这些蛮荒之人总不敢再造次吧?
这个想法令容娡心安几分。
她当即便提起裙摆,心惊胆战地观望一阵,顺着点点如豆、绵延上山的光亮迈开步子。
雨势转急,高林霎霎,掩住少女慌乱奔逃的脚步声。
容娡穿梭在树丛间,浑身湿透。
风雨侵袭,膝上的伤处沾了水,犹如细密小针似的一下一下刺着她的痛觉。
她容月姣虽然并非出身于显赫之门,但好歹也是朱门绣户的世家娇养出的女公子,除了……何曾有过这样狼狈落魄的时候!
然而她不敢停下。
雨下如瀑。
狂风骤雨中,灯盏遽然熄灭!
浓重的黑夜漩涡似的骤然将她吞并,足下泥土吸足雨水,湿滑黏腻,难以前行。
容娡无法视物,只得放慢脚步,摸索向前。
不知行了多久,她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大喊:“这边也有脚印!她应该就在前面!”
那些人追上来了!
容娡呼吸一窒,来不及回头看,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树杈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怒颤,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将她撕碎。
泥水四溅,混乱之中,容娡不知踩到什么,身形倏地一滞,旋即重重摔倒在地!
足上撕心裂肺的剧痛钻入脑中,倒在地上的容娡没忍住,痛呼一声。
那一声只短促地冒了一瞬,紧接着她紧紧咬住牙关,硬生生憋住。
她忍痛坐起身,在足上摸到一个木制的捕兽夹。
到底是个才及笄的小女娘,摸到左足上汩汩而出的温热鲜血时,容娡吓了一跳,眼泪大滴大滴砸落,嗓中溢出轻轻细细的呜咽。
但疼痛令她脑中尚存一息清明,仅是失态一瞬,她便回过神,忍着剧痛,试着爬起身。
那捕兽夹似乎并未伤到她的筋骨,她的足尚可动弹。但地上满是湿泥,容娡试了数次,皆是脚底打滑,无法起身。
雨势渐歇。湿衣贴在身上,寒意透骨。
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不断朝她围拢过来,怒骂声、粗鄙不堪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她耳。
“……我好像闻到她身上那股香味了!”
“小贱人还挺能跑,等我抓住她,非玩死她不可!”
容娡死死咬着唇,心中绝望横生。
她痛的几近麻木,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欲掏出匕首,自我了结。
可就在她的手探入袖中的那一瞬,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串菩提手持。
她动作一顿。
瞳仁中,倏地映入一片光亮。
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去,东边的天际泛起蟹壳青,光亮朝着四周缓慢晕染开。
天光既明。
容娡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
她看见,数丈石阶之外,雄壮古朴的佛寺。
容娡脊背一松,沾湿的睫羽眨了眨。
她悲喜交加,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温热的泪。
而后伸手探向身旁最粗的一根藤蔓,发了狠劲攥住,借着那股力道站起身。
她顾不得足上夹着的捕兽夹,一瘸一拐地走上石阶。
雨丝黏连,洗去她身上的泥尘。她身上凤信紫的衣料浸了水,颜色变深,成了娇俏的初荷红。水珠顺着她长袖滑落,迸溅开小小的水花。
晨风悠长。
容娡的裙裾被风抚起,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亘古不变的山峰、一派沉寂的苍翠之间,她是唯一例外的窈窕倩影。
婀娜的身姿太过显眼,身后那些人很快发现她的身影,磨拳擦掌地追向她,狂乱的脚步声将泥地跺的咯吱乱响,惊鸟漫天,满地哗然。
石阶比湿滑的泥地要好走太多,容娡强忍着四肢百骸中翻涌的剧痛,很快便走到山寺门前。
她眼眸微动,抬手整顿衣裳,柔声唤:“小师父……”
守夜的小沙弥原本在檐下正打着瞌睡,闻声看向她,而后愣在原地。
女子立在雨幕里,曲裾浸湿,紧贴在身上,越发显得纤腰如细柳,身姿窈窕。
她肤色极白,抬手整理散开的长发时,墨绸缎似的湿发缭绕在皓白手臂上,对比明晰,这番惊心动魄的美貌,配上她那甜润的嗓音,仿佛羽尖撩在人心头,楚楚动人。
小沙弥张大嘴,用力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望见了山间的精魅。
身上本就疼痛不已,身后又有恶人追逐,这小沙弥却愣在原地。容娡心中有些不耐,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怯怯瞧他一眼,愈发柔弱地哽咽道:“小师父,民女昨日本欲上山礼佛,怎知被流匪盯上,如今受了伤,那些流匪还在穷追不舍,可否……可否容我躲一躲?”
那小沙弥闻言回过神,看见她脚上的捕兽夹,大惊失色,连忙拿了把油纸伞,将人迎了进来。
进了寺门,容娡方松了口气。这一放松,她便感到四肢沉重脱力,身形晃了晃,险些歪倒。
小沙弥见状,眼疾手快地搀了她一把,赶忙从一旁寻了根拄棍给容娡,引她往厢房歇脚。
容娡垂着眉眼,乖顺接过,正欲道谢,余光却忽地瞥见前方牌坊下停着一辆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清风将空气扫出涟漪,车盖下工艺繁复的银丝穗子荡过华贵珠饰,一阵冷冽的檀香自车上漾入容娡的鼻息。
她脚步一顿,心房忽地急跳起来。
眼前闪过一双极为昳丽好看,但又极其清冷的眼眸,清沉视线望向人时,如皎皎月光映雪湖。
那是一双属于男子的眼。
容娡不由得愣住。
就在此时,一列拿着长矛、身着玄甲的肃杀兵卫向他们迎面走来。
为首之人目光锐利,鹰隼似的望向容娡,寒声斥道:“做什么的!”
闻声,容娡的回忆被打乱。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躲了躲。
这时她才发觉,寺中竟有许多正在巡逻的兵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