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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神神鬼鬼的事总容易让人害怕的。就像上次自己说了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们都会觉得自己中邪了找人驱鬼。

    那次自己没有等到超度自己的神仙,而是侥幸被男人带走活到现在。

    可如果男人知道自己本应该就是个死人,应该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害怕吧?他很厉害,家里甚至有自己的墓志铭,如果他也要超度自己,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巫澄决定把一切都瞒下来,最好现在就能做出丝毫不让人起疑的反应,让这件事翻篇。

    可他实在是太激动了。

    极致的情绪甚至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恐怖,根本不受理智控制。

    咬牙想让自己不要哭了,但腮帮子都酸了,也还是溢出细细哭腔,眼泪更好像连接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出来,脸颊都在发烫。

    除去在金沙县的那天晚上,宋泊简第一次见少年这么激烈的情绪。

    他支起身把少年抱在怀里,轻拍着不停抽动的细瘦脊背,看少年依旧没好起来,掐着腰把人抱起来。

    有些熟悉的眩晕感,有些熟悉的视角。

    巫澄撞到男人肩膀,闻到男人衣服和自己一样的不知名香味,看自己的眼泪蹭到对方肩膀上,布料被洇湿,贴在男人肩膀皮肤上。

    巫澄愣愣看着,也只是看着,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直到被男人抱回房间。

    宋泊简一只手把人放在床上,另一只手马上捞起被子,反手把少年完全裹住。

    夏天的被子太薄,他没收回手,而是像昨晚少年做的那样,隔着被子环住少年肩膀。

    密不透风的拥抱。

    被子隔绝外界的一切,只鼻尖还留着刚刚的味道,清新凛冽。

    男人胳膊的温度似乎穿过被子到达自己身上,带着抱住自己整个人的力道,好像在被子这层盔甲外,又一层的保护。

    巫澄胡乱在被子上蹭干眼泪,再也忍不住,闷闷哭出声。

    哭出声那一刻他自己没察觉到。

    反倒是感觉到男人拥抱的力度放松,好像些许怔忪。

    可一旦哭出声,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巫澄心想这下男人发现自己会发出声音,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自己还是没瞒住。

    但下一刻,男人又把自己抱紧,甚至分出一只手在背后轻抚。

    同样沉稳的力道,一下下顺着脊背抚摸,是年幼时母后哄自己睡觉的动作。巫澄好像又在这个动作里变回棉花娃娃,弱小又绵软的一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依靠抱着自己的这个人。

    巫澄空白一片的脑子根本没办法形容现在的感觉,只觉得好像有什么禁锢一扫而空,他破罐子破摔似的,放声大哭。

    少年的哭声被被子隔绝,沉沉闷闷传到宋泊简耳朵。

    他低头,隔着被子看不到少年现在的状态,只能抱紧对方,耐心安抚。

    原来,就像能听到声音一样,也是可以发出声音的。

    嗓子没问题,声音……也和瓷器一样,清清脆脆的。现在哭得都要抽抽过去了,带着一丝哑意,好像白瓷上的裂纹,惹人怜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少年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

    宋泊简依旧保持刚刚的动作,细细安抚。直到感觉到怀里的少年微微别过身子,稍稍放手,看少年把被子掀开,露出脑袋。

    被暖气和眼泪闷了这么长时间,脸上飞上红晕,胡乱沾着泪痕。因为还没完全缓过来,身体依旧在不自觉的抽抽。

    把胳膊也从被子里拿出来,他把那张纸举到宋泊简面前。

    少年已经很用心保护这张纸了,但真的就是一张纸,难免有折痕。现在举起来,发现自己拿着的地方微微发皱,就把褶皱的位置放在手心里,两个手并在一起用力按压,似乎想把褶皱抚平。

    但压了一会儿,把手拿开,纸张还是皱的。

    巫澄小心看向宋泊简,眼里满是歉意,尚且含着泪水,因为身体颤抖,薄膜似的一层泪水跟着泛起涟漪,终于划破眼眶束缚,顺着眼角滑下去。

    看出少年对这张纸的重视,宋泊简跟着用很重视的态度对待这页纸,他接过纸张,起身用书本压了一会儿,又把恢复平整的纸张递给巫澄。

    毕竟是墓志,巫澄以为是很重要的东西,觉得自己弄皱了很不好意思,才把东西还给男人的,没想到男人压平了又给了自己。

    他接过那页纸,接着看宋泊简。

    哭的时候就在担心,男人会不会察觉出自己的奇怪,会不会逼问自己。但当时男人只是安抚。

    现在不哭了,担忧又不自觉涌上来。

    但男人只是看着他,指了指他的喉咙,露出询问表情。

    哭了太久,纤细脖颈还绷着,随着每一次细微抽搐颤抖着,现在被指了喉咙,喉结不自然的上下滚着。

    他在问自己能不能说话。

    巫澄对上男人的目光,摇头。

    男人没有追问,又指着纸上的字,接着露出询问的表情——巫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抿唇看着男人手指下的文字,无数个念头在心里奔腾。

    最后,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男人很明显的疑惑。

    巫澄心脏跳得很快,没完全消散的激动心情再加上紧张,他几乎不敢呼吸,点了纸上的一个字,点头。又点了一个字,摇头。

    于是宋泊简明白了。

    是有些字认识有些字不认识。

    汉字有自己很稳定的体系,一千多年始终在发展变化,从小学着简体字的人多少能认识一点,但一些变化太大的字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说了谎,巫澄心虚,僵硬到极致。

    但男人依旧没有追问,巫澄感觉到他的手又放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带着满满安抚意味。

    男人不觉得自己认识这些字很奇怪。

    要么对此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他也认识。

    纸是从他双亲房间拿出来的,而男人房间也有很多书,他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他也能看懂这些字。

    巫澄脑子乱乱的,察觉到男人出去,就呆坐在床上傻看着纸上的文字。

    看着看着,又撇撇嘴,掉了几滴眼泪。

    自己未及冠就去世,父皇很难过,给自己取字为“澄”,他们挑了离宫城很近的地方埋葬自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一同埋入地底陪伴自己。墓志是母后题的,字却是太傅的字体。

    巫澄看着都能想到自己死后她们的难过,想到父皇母后寻找自己陵墓安葬之地、母后怎么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母后怎么亲自提笔给自己写墓志,太傅又是怎么一笔一划临了墓志给工匠篆刻。

    现在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他们应该也已经不在了。

    可自己好像山间砍柴的烂柯人,再睁开眼,已是千百年后,再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了。

    对着墓志伤心时,男人又回来。

    巫澄仰起头。

    男人递过来一杯水,还散着热气,腾腾扑在巫澄脸上,蒸得眼睛舒服不少。

    也不是完全没有认识的人。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把纸放在一边,接过水杯抿了两口热水,哭到嘶哑的嗓子被热水滋润,舒服了不少。

    巫澄把水全部喝光。

    男人把水杯接过去,顺手递过来一颗奶片,抵住巫澄嘴唇。

    巫澄下意识张嘴含住,感觉到奶香味在嘴里散开。

    和上次那个甜甜的糖不一样,不是很甜,但奶味更浓。

    他微微一愣,看男人拿着杯子,对他晃晃,露出询问的眼神。

    巫澄摇头。

    男人就拿着杯子出去。

    巫澄接着低头看纸。

    情绪被热水打断,嘴里的糖果满是浓郁奶香,他自然想到给自己这些的男人,倒也不是那么绝望了。

    巫澄只是愣愣出神。

    但也没有多久。

    男人又过来,跪坐在床上,招呼巫澄看过来。

    等巫澄刚一仰头,热毛巾啪叽盖在他脸上。

    厚实毛巾沾了水更显厚重,刚刚好的温度,蒸腾着按摩少年脸颊。巫澄闭上眼,感觉到男人一手扶住自己后脑勺,一手按住毛巾,轻轻给自己擦脸。

    眼泪原本干在脸上,紧绷着很不舒服,现在被热毛巾蒸湿,很轻易被擦去。

    毛巾拿开,少年的脸被热毛巾蒸成粉色,眼皮肿得像剥了皮的荔枝,滚圆又水润多汁,底下一双眼睛荔枝核一样,乌黑水亮,软绵绵的看着自己。

    宋泊简没忍住,伸手剐蹭了下这颗软甜多汁的小荔枝。

    嫩嫩表皮颤抖一下,热乎乎湿漉漉的贴着他的指节,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破开似的。

    少年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受惊似的,忍不住眨眼,睫毛上下纷飞。

    宋泊简松了手,示意他躺下,从抽屉里翻出眼罩,给少年戴上。

    眼前被罩子遮住,微微泛凉,刚刚哭了太久,眼睛酸疼热涨,却被这个刚好的凉意击退。

    所有不适都被男人熨帖的舒缓,巫澄渐渐平静下去,手指也渐渐松开,刚刚一直拿着的那页纸轻飘飘落在床上。

    宋泊简低头仔细看了一眼。

    确实是鸦岭镇那座古墓的墓志铭。

    那座墓是父母毕业后第一个从头跟到尾的大型项目,那座墓很大,里面的东西也多,发掘工作持续了十几年。

    自己也在那里出生,自己出生后母亲就没再去鸦岭镇了,而是留在a市进行研究修复工作。

    耳濡目染之下,宋泊简对那座墓也非常熟悉。

    自己安抚巫澄的这段时间,奶奶已经把父母房间的书放在书架上了。

    宋泊简在其中一个格子前站好,随手拿起本日志。

    那是一座规模宏大的亚字形大墓,根据墓志铭可以得知墓主人叫幼清,所以那座墓的官方名称叫“南初幼清墓”。幼清身份尊贵,母亲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从小就非常聪明非常受宠。但身体不好,没有及冠就去世了。去世后,皇帝皇后非常舍不得这个小儿子,不仅陪葬了大量珍宝,还把他的墓地放置在宫城外不远、站在皇宫就能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