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雪后乍晴。
出塞这么?多日,北地的冬天难得按下风刀霜剑,不远处林间传来三?两鸦雀叽喳弄新?晴的动静,点缀冬日活泼,引得被霜雪困了半冬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容淖坐在去往围场看城的软轿上,掀帘望向雪林枝头活蹦乱跳的鸟雀,出门时的懊恼烦躁稍微冲淡了几?分。
昨夜入睡前她曾盘算着今日如何才能在皇帝哨鹿归来赏鹰之时,顺理成章要走策棱指定的那只次品海东青,并让皇帝破格封赏献上鹰贡的打牲丁。
首先肯定是?得?去哄皇帝消气,不计较她昨夜在金顶帐大宴上‘大放厥词’。
容淖本计划着今日起?个大早,一定要赶在皇帝去哨鹿前到看城请安外?加请罪,方能显得?认错心诚,然后趁机留在看城,装装孝顺闺女,见机行事。
反正这又不是?她第一次惹皇帝生气了,不至于诚惶诚恐乱了方寸。
哪知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宫人们早习惯她晨昏颠倒,根本没叫醒她。
再睁眼已是?午时。
这时辰紧着赶去看城,铁定能赶上迎接皇帝哨鹿归来论功赏鹰。
但若是?去请罪,这姗姗来迟就显得?心不诚了。
开局不利。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多生苦恼无益。
容淖驱散不必要的情绪,抵达看城底下?女眷歇息的帐篷中。
候在此处的后妃女眷们显然没想到她今日还敢主?动凑来皇帝面前触霉头,神色各异。
不过,这些人很快把注意力从她的身上移开,忙着整妆添衣。
因为猎场方向突然鼓乐大震,数千男儿乘兴而归的马蹄声踏得?犹如在凄凄冬日上煮了滚滚沸水。
不用来人禀告,所?有人都知道,御驾哨鹿回营了。
倒是?比预计时辰早。
容淖裹上刚脱掉的雀金裘,与众女眷一同立在雪地里迎驾。
远远瞥见皇帝一马当先疾驰出雪林,明黄盔帽上顶灼灼红缨,一派张扬意气。
可惜君王已近半百,长须染霜,满目红黄反倒把他面上沟壑衬得?格外?醒目。
又或者,醒目的不是?意味老去的皱纹,而是?皇帝笑脸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冷眼。
一个人的面孔上,微妙融合了两种?情绪。
容淖微眯起?眼,凭她与皇帝相处多年?的了解,此刻的皇帝可不像是?尽兴归来的模样,哪怕他笑容爽气开怀,下?马后还兴致颇好的亲自?指挥人把猎来的鹿群赶到看城下?给太后与女眷们瞧个热闹。
容淖心底正琢磨着是?不是?哨鹿时发生什么?事惹皇帝不快了,以及她现在凑上去请罪究竟是?不是?好时机,突然有个小小的雪块“唰”的一下?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朝雪球滚来的方向望去,看见策棱牵着匹大青马立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忙前忙后卸下?他马背的猎物,以计数目。
大青马脾气明显不好,但凡生人靠近,甩头喷鼻就没停过,还不时踢踏马蹄示威,扬起?一地积雪,周遭人避之不及,唯恐它突然尥蹶子踢人。
策棱一身暗色劲装,利落挺拔,肩上沾染着未拂干净的林间积雪,远远望去,像雪地里生出一株遒劲而沉默的松。
为首的总管太监朝他拢手,应是?在恭喜他收获颇丰。
策棱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愈发暴躁的大青马马鬃,应酬太监的间隙,状若不经意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隐晦碰撞,又默契分开,无人发觉。
容淖略微思索,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群鹿身上,悄无声息退出人群,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木槿。
不出所?料,很快便冒出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自?称是?四阿哥跟前的人,邀她前去一叙。
四阿哥。
容淖暗自?嗤了一声,随小宫女往南边偏僻雪林去,毫不意外?见到了负手站立的策棱。
“是?鹰贡之事有变动?”容淖开门见山问起?。
她虽不喜策棱这人,但不可否认这人行事细致周全。端看他在宫禁之中寻她数次而不被人察觉分毫,便可知不一般。
今日这般急慌慌直接冒四阿哥的名义寻她,完全不像策棱的处事作风,毕竟她与四阿哥又不是?什么?关系要好到会闲来叙话的兄妹,稍有不慎便会惹人生疑。
正常情况下?,策棱该做得?如上次夏日让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回,自?然而不留痕迹。
显然是?真遇上了急事,顾不得?许多周全。
策棱也绕弯子,如实说道,“方才哨鹿之时,在榛树丛碰上了一头黠鹿挡道,太子欲|强逐鹿群,东宫属臣便砍杀了那头黠鹿。圣驾虽未有任何责备言语传出,但却提前下?令归营,不似往年?哨鹿后会在林间宴乐,领王公兵校饮血炙肉。”
“有这番变故在前,想来稍后赏鹰之时皇上多半是?循规赏赐草草了事,不可能起?兴封赏次品鹰贡的捕手。公主?要到那只海东青也是?无用,我还是?另想法子救人罢。”
“你要毁约?”容淖秀首微扬,风帽两侧顺势滑开,难免让凄凄雪风钻了空子灌进一脖颈的寒意,令愠怒之色更加三?分霜雪锋利。
策棱不动声色往风口处挪去一步,赶紧解释,“你我之间交易未成既由?我提议作废,作为补偿,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我会如约带下?杭爱山妥善安顿。”
简而言之,容淖不用当众去皇帝面前赔礼道歉伏低做小,更不用去绞尽脑汁讨皇帝开心,她什么?都不用做,策棱一样会替她收拾好烂摊子。
“还有这等好事。”容淖反应平淡,没爽快应下?这天大的便宜,她睇了策棱一眼,裹紧风帽,捂住被冻得?发木的脑袋,若有所?思的模样。
每岁的塞外?哨鹿排场极大,捕鹿方式却都是?老一套,没什么?不得?了的讲究。
哨鹿顾名思义,先循鹿道确定鹿群方位,再找一处有榛树灌木丛的地方,让兵丁头戴鹿角藏于密林深处,吹起?模仿雄鹿求偶的长哨。
一引雌鹿闻声寻来;二?诱雄鹿为夺偶至;三?还能骗其他野兽为食鹿聚拢。
待各色猎物汇聚,就该到王公贵族弯弓搭箭大展身手之时。
野兽一旦受惊,便会四下?逃窜。既名哨鹿,首当其冲自?然是?追击捕杀鹿群。
每当这时候,围猎众人会故意将鹿群撵向密密实实的榛树灌木丛,鹿的长角极易被灌木树枝勾扯,无法逃脱。
人在灌木丛中同样举步艰难,但循鹿道追逐而至,十有八九能轻易捉住被困的活鹿。
当然,这是?最顺利的哨鹿过程。
若是?遇上黠鹿挡道,一切另当别论。
容淖曾听人说,鹿群被逼进榛树丛时,健硕的鹿群头领为了保护族群,可能会故意落在鹿群最后,横身把长角卡进灌木树枝上,以巨大的身形封死小道,且四蹄狂蹬乱踢,为族群争取逃脱机会。
休说是?人,就连最灵狡的猎犬也休想从存了死志的巨鹿身边钻脱。
这般舍生取义的头鹿被猎人称为黠鹿,叹其灵性,恐伤阴鸷,世代相传杀不得?。
本朝皇族起?自?白山黑水之间,原靠狩猎捕鱼为生。哪怕如今已然问鼎中原,锦衣玉食,不再靠天吃饭,骨子里依旧对山林万物保持敬畏。
例如满宫乱飞的黑乌鸦,只因一则有关皇族先祖的传说,便被奉为神鸟,还专门拨出老鸦粮喂乌鸦,每日米粮精肉比有些宫人都丰厚。
不过,说到底这畜生的特殊地位是?源自?皇权。
皇帝认它,它便是?神鸟。皇帝不认,那就只是?讨嫌的扁毛畜生。
简而言之,太子杀了黠鹿一事,其实可大可小。
皇帝不追究,太子便只算是?猎杀林中一头普通的鹿,不值一提。皇帝一旦入了眼,那这事就不一般了。
虽然这些年?皇帝与太子之间子壮父疑,生出隔阂,但太子毕竟是?皇帝亲自?养大的嫡子,情分不同旁人。
容淖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一头无足轻重?的鹿在满蒙王公面前隐晦表露对太子的不满,小题大做损伤太子威势。
除非,另有因由?。
至于这因由?——
一番抽丝剥茧,迷雾被撕开了口子,便不再神秘。
容淖突然抬头审慎直视策棱,问出个与二?人方才所?言毫不相及的问题,“下?手猎杀黠鹿的东宫属臣莫非是?个俊俏宦官乔装的,所?以皇上才会取消林间宴乐?”
——引皇帝动怒的并非黠鹿被杀,而是?杀死黠鹿的人。
她语气平平,但分明意有所?指。
策棱面色诡异,但又恐是?自?己心思龌蹉,把人想岔了,故而强装镇定粉饰太平,“属下?不明公主?之意。”
容淖盯着策棱帽檐下?未遮住的半截耳垂,都与火烧云一个色了,不免轻嗤,“装什么?,非要听我把事说透?”
策棱耳朵一动,心觉不妙,根本来不及阻止,容淖已语速飞快道罢,“两件事,太子暗有龙阳之癖,尤好俊俏小太监;以及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实为酒|池|肉|林。”
策棱惊愣,前一件事还好,算是?皇家?贵戚间公开的秘密,虽然众人从不宣之于口,但稍微留点心便可窥破。
可后面这一桩事……那些污糟事究竟是?怎么?传进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耳朵里的。策棱头一遭质疑后宫的森严宫禁。
“公主?何以知、知晓这些?”
这个磕巴打得?太突然了,平添尴尬,策棱默默把貂帽往下?拉,盖住整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