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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岁月面前,山河四季还勉强能占点尺寸,但唯独人的生长是开了倍速的。 家玲每天六点起床做早饭,打扫卫生,照顾常恒,做点自认为是新鲜的或者做饭程序比较繁琐的好吃的,再拎给徒大夫。
比如浆水面鱼,刀削面,新做的面皮,手工拉的鞋垫,她把自己能力范围内的尽力回报。有时跟新永一起去川地帮帮忙,带着常恒和秀秀说说话。
又是一年中秋,新永买了月饼,桃子和一把香蕉走进门,看见常恒站在炕头手趴在窗台上,这一刻他又觉得他会做一个好父亲,好好对待自己的妻儿。
他把东西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走进屋伸手抱过常恒:“叫爸爸。”常恒溜圆的眼睛里镶嵌着纯黑的眼珠呆愣愣的。
新永眼珠靠近下眼睑低垂着,伸出舌头冲着常恒做了个鬼脸,只听哇的一声,边哭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挣脱新永的怀抱。
家玲赶忙从柴房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常恒钻进家玲的怀抱,还在啜泣。
“下午要带常恒去打疫苗,你带着去吧,我把厨房打扫一下。”
“打啥疫苗?”
“破伤风。”
“在小常医生那里打呗。”
家里嗯了一声进了厨房带上了袖套,新永感觉家玲并没有很想搭理自己的意思,抱着常恒进了侧屋,常恒迅速朝炕角爬走了,爬到炕脚的常恒转过头露出了胜利的憨笑。
新永转念一想出门拿了一个桃子递给常恒,蹲下身只有一个头露在炕上面笑着叫:“常恒快过来,给你个好吃的。”
常恒疑惑地看着父亲,慢慢爬。
新永将桃在胳膊上蹭了蹭咬了一口故意表现出十分满足的表情,常恒坐起来眼巴巴的望着。
家玲的声音传来:“新永你买了几斤桃,咋才这几个。”
“买了五斤,我吃了两个。”
常恒抱着桃拿小食指戳,桃子被戳了一个洞,桃汁沾满全身,又用手拍脸,帽子上,眉毛上沾着桃皮。
最可恨的是这只桃里有个虫子,一蜷一缩的蠕动着,常恒趴下把桃子放在一边全神贯注的瞅着虫子,学着虫子的样子缱绻。
虫子顺着炕边垂直往下爬,厨房正在做饭的家玲忽听砰的一声,立刻警觉起来,朝侧屋看去,常恒脸朝地倒扣在那里。
家玲赶紧抱起常恒看着眼前炕上脏乱不堪的一幕捂上常恒的耳朵大喊:“常!新!永!”
新永从厕所拎着裤子连腰带都还没系上跑了出来急应道:“咋了咋了?”
家玲气的脸色发绿低怒:“常恒从炕上跌下来了!”
家玲扯过身边的外套冲出门,徒大夫接过常恒:“在摔倒的地方叫魂没?”
“太着急没叫。”
“烧热水,回去了请个懂得叫一叫。”
徒大夫检查了身体,刮了眉毛,擦了脸确定没有大问题。只是被吓到了,家玲才松了一口气。眼泪好像被泄洪的闸口一样开始哭诉:“我一个人带娃啥事都没,他一回来,就给娃吃没洗的桃,月子出来娃胃就不好,动不动拉肚子,今天我做饭想着人来了,我没背,娃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非跟他拼命!”
“哎,你不要管他来没来,啥时候都要靠自己!”
家玲突然想起临出门锅里的菜没翻搅,抱起常恒一路小跑又赶回家里,推门一看没有人,厨房的火已经烧干了。
侧屋门开着,还是如刚才那样脏乱,家玲觉得又饿又气,端起厨房的饭直接倒进了鸡槽里,添上水,忍着气,生火重新煮面条,刚煮好,新永回来了,走进屋用手推家玲的胳膊:“不要生气了,以后我会改的。”
“滚!”
新永低头走出门,一个下午静悄悄的,家玲抱着常恒午睡醒后发现新永在清理旱厕的污水。
晚饭时间,家玲炒好菜,烧好糊糊,烙饼放了双份的筷子,新永低头看着筷子得意从眼睛里透露出来。
家玲把常恒放在新永旁边,新永抱在怀里饭还没吃两口,常恒哇哇的哭起来,家玲看了一眼脸上浮现着笑容没有理会,新永放下筷子举起常恒:“这是咋了,突然就哭了。”
家玲夹了一口豆角一脸坏笑看着新永还是不说话,一阵臭味袭来,家玲端起碗溜了。
新永呲牙咧嘴,裤子要换,地要打扫,最关键自己的也要换,大步走到家玲面前:“你咋这么记仇呢?娃要上厕所你就不能说一声吗?”
家玲哈哈大笑,前俯后仰,手叉着腰,这报复的快感,简直把一天的阴霾都扫干净了,家玲捏了捏笑僵的嘴角:“当爸呢,没带过孩子,给你长长记性。”
新永气得嘴都歪了,家玲越看越想笑。
常恒已经停止了哭泣,抓起地上的粪便朝着新永和家玲示意。
新永大喊:“咦咦咦~~,快放下。”
家玲还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新永两手抓着头,迅速理了一下思路,应该是先把孩子抱起来,给她洗手,再放到炕上,后打扫卫生。
但大门比起这些好像更有吸引力,新永不经意间看向大门,家玲警觉的挡在大门的方向一脸戏谑:“嗯?又想逃跑。”
新永咬着牙硬着头皮从衣服上拎起常恒站在厨房门口带着哀求:“给我兑盆热水,行不行?”
家玲摇摇头,又点点头,新永咧着身子给常恒洗干净准备拎到炕上去。
“爽身粉没擦你就放炕上?”
新永斜嘴歪头冲着家玲呲牙,家玲不由得又开始笑。
“不要笑了,爽身粉在哪呢,拿来!”
“吼谁呢?我天天干这些,你干一回就受不了了?”
新永放缓音调略带央求:“快拿来!”
擦好爽身粉眼珠一转:“家玲,我要把今天借来的扁担给人还回去呢。”
拉开门,自由在呼唤,扁担藏在巷口的柴堆里,腿朝着开泰家的方向大步前进。
电视正在播放西游记,自此后到了晚上常恒都会感受好时间挣脱家玲的怀抱钻到新永的身边。
趁着家玲收拾碗筷的功夫先从厕所的方向往前走,再靠近柴房,正好略过光照亮的地方,悄悄打开门,一溜烟奔向开泰家,敬敬抱着常恒一起看电视,边看边给常恒讲这个是孙悟空,那个是猪八戒……
家玲站在厨房门口朝着还亮着灯的侧房叫新永,没有回应,无奈叹息,拿起铁锨铲上灶灰清理,收拾完家玲拿着毛线,孤灯下给常恒挑毛衣。
敬敬开始打哈欠,站起身把常恒放在新永怀里,直接关了电视,爬上炕睡觉去了。
父女俩迎着风回到家,家玲已经在打盹,十点了,常家村除了风声其余全部都付给了寂静。
“妈妈”
家玲放下手中的衣服惊喜不已,细细算来,常恒已经半岁了。
新永知道后站在常恒面前试图教会常恒叫爸爸,常恒望着父亲嘴里不停的吹泡泡,新永责怪家玲:“孩子只会叫妈妈,不会叫爸爸,你要给教呢?”
话音刚落,常恒嘟囔了一句:“八戒。”
夫妻俩惊讶的看着常恒,常恒又说了一遍,新永眼睛充满了光芒:“这孩子聪明,八戒可比爸爸难说多了。”
家玲揪起新永的耳朵咬着牙:“教啥?天天跑到别人家还带娃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新永晃头挣脱开家玲的手:“都是一家人,看个电视而已,再说了,娃爱看。”
常恒学着孙悟空的样子抬手欢呼,摇头晃脑。
“咱们也买个电视吧。”
“没钱。”
农村的夜在冬季笼上一层寒就是这些一生几乎都生活在这方圆十里的人,躲避劳作的借口和消耗光阴的美梦。
开泰已经习惯了新永每天抱着常恒来看电视,可是今晚开泰没有放西游记。
开泰媳妇带着孩子到娘家去了,开泰调了台看聊斋,常恒东张西望在找敬敬平时按的遥控器,开泰发觉孩子的意图把遥控器藏在了被子里。
朱尔旦头被割了下来,常恒吓得躲进父亲怀里,先是抽搐紧接着开始哇哇大哭,开泰不耐烦的捂着耳朵:“赶紧抱回去吧,哭这么大声还咋看电视。”
“哭一阵就好了。”
“你不上外面做生意了?”
“对,不去了,准备种地有时间了在附近做点小生意。”
常恒还是不停的哭泣拼命往新永怀里钻,新永只觉得裤子一热,这下不得不回去了。
站起身掀开门帘,寒风迎面扑来,腿上的热气瞬间变成了湿冷。
听着新永的脚步路过屋后,渐渐走远。
开泰马上关了电视火急火燎的奔向新泰家,站在院外学驴叫,屋内的新泰老婆假装肚子疼爬下炕从大门侧身溜了出来,二人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一前一后如两只鬼魅般爬上了开泰的炕,开泰迅速褪去衣服。
“快上来,冷得很。”
“急啥?”
“你快些。”
在一番对原始的追求后,开泰意犹未尽长叹一声:“新永是越来越让人烦了,就他读了几本书,自己不买电视,天天晚上抱来看电视,上次叫你来还是因为他没来我才敢。”
“那你说咋办?”
“你去把她家的收拾一顿,晚上自然就拉着新永不让出来了。”
“哼,坏事都让我干,无缘无故找人家麻烦,对我有啥好处?”
开泰从炕边裤兜里摸出一百块:“这总够了吧。”
新泰老婆接过钱笑嘻嘻地穿好衣服走到家门口,一束光打在脸上,仔细一看正是新泰。
“这是上哪挣钱去了?”
“你不是想要新永的地?人都回来不出去了,我不得抓点紧?”
“哦?快进屋,我给你倒茶喝。”
新泰老婆昂着头走进屋,新泰抓着头冲着炕边撞,嘴里怒骂:“你简直比茅厕还臭,大晚上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走哪去了?”
新泰老婆抱着头吱哩哇呀的乱叫,又一脚踢在肚子上,巴掌扇在脸上。
新泰老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开始哀求:“娃还在热面的屋里呢,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打了。”
新泰半蹲下捏起老婆的脸:“你这种东西一点好脸色都不能给,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欲望是一种吸引,也是一种磁场,不免又是一番发泄。
“去,把炕续上,不然半夜该冷了。”
新泰老婆抹掉脸上混合的血泪蹲在炕门口觉得十分委屈,明明很多都是他让她去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她觉得这辈子活的太无辜太可怜,越想越气竟然哭出了声,新泰出来拉进屋怒斥:“你干什么,想把孩子吵醒?”
“嫌我脏,明明很多都是你让我去的?”
“结婚之前,你跟你们村的都是我让你去的?你们家拿村里人的东西不还回去也是我让的?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新泰老婆怔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直到新泰哎了一声她才说:“你瞧不起我,干嘛要娶我?”
“因为便宜外加没问清楚。”
裹着寒夜萧瑟,新永抱着常恒进了家门:“赶紧换个尿布吧。”
家玲接过常恒倒热水擦洗擦爽身粉换裤子。
新永却脱下脏掉的裤子准备上炕,家玲厉声:“你不嫌骚啊。”
“你事真多。”
常恒紧紧的抓着家玲的衣服,家玲注意到孩子的反常,正视着常恒:“怎么啦。”
常恒受过惊吓的眼睛像听到了救赎一样哭出了声,家玲疑惑的问新永:“娃咋了?”
新永不敢说实话,只说不知道。
家玲感到有团火在往上冒,提高声音:“你把孩子带出去的,你说不知道?”
只好不停的拍常恒的背,直到慢慢睡去,每过几分钟还是不停痉挛。
家玲抱着孩子坐在炕上忧心忡忡,第二次打盹时被鼾声惊醒,飞起一脚踹醒,面露凶相低声咆哮:“滚到别的屋!”
长夜像乱风中的巨轮一样,始终不能尽快靠岸,直到常恒又一次痉挛,家玲浮肿着脸慢慢睁开眼,发现天亮了。
不及细思,穿好衣服,给常恒套上刚做好的新棉袄,她以为常恒是被冻的,走到徒大夫门口发现徒大夫还没来,只好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继续打盹,漫长的等待在操心和打盹中不停切换,直到徒大夫摇了摇家玲的肩膀,家玲忙起身叫了声阿姨。
“你啥时候来的,这才八点半。”
“不知道,我看着天亮了就来了,你快看看娃。”
徒大夫伸手摸了摸家玲身上衣服有些发潮,冰凉。
接过孩子看了一眼打开门:“嗯,看脸色没啥大事,你先去里屋睡会儿吧,孩子交给我。”
甩甩胳膊,毫不见外放开被子沉沉睡去。
徒大夫用手戳了戳常恒的脸:“你说你又咋了,你看把你妈吓得,脸都吓白了。”
把常恒放在配药桌上量血压,摸脉搏轻触鼻尖:“你呀,还是有些贫血,得给你打一针。”
常恒好像听懂了,竟皱起眉头做出了要哭的架势。
“呦,你听懂了?”
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像要笑又好像要哭。
诊所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徒大夫一边抱着常恒一边给病人看病,来看病的女人们无不羡慕躺在床上憨睡的家玲。
直到中午家玲才懵晕睁开眼听见有人说话:“哎,看人常新永的媳妇命好,能遇上徒大夫这么愿意给帮忙的,咱就不行了,连自己的亲妈都靠不住。”
胡乱理了下头发,叠好被子,带着不好意思从徒大夫手里赶紧接过常恒,徒大夫另一只手搭在刚抱过常恒的肩膀上捏了捏,对家玲笑了笑。
家玲把常恒放到床上拿起笤帚把徒大夫的药铺打扫了,等人们都走后,家玲赶忙问:“老是不停抽筋。”
“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了。”
“阿姨我不怕你笑话,新永每晚都抱着孩子上老大家看电视,不知道昨晚看的什么,回来就这样,我问他,他说啥都没。”
徒大夫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疼地看着。
“要是不严重的话我就回去,严重的话给开点药吧。”
“娃还小,能不吃药就不吃药,本身月子里你的奶水就没营养,孩子有些贫血,回去晚上就别让带出门,休息三天慢慢会缓过来。”
“好,那我先回去。”
“吃了再去吧,你早上没给做饭,回去又要吵架,吃了再去。”
家玲没说话也没挪脚,徒大夫从抽屉里取出两块钱:“到隔壁买点菜,面我带了。”
家玲接过钱把常恒放在床上。
吃过饭回到家。
新永正在烟熏火燎的做饭,看到家玲回来:“大清早起来就看不见人影,跑哪里去了?打算把我饿死吗?”
家玲从心里感谢徒大夫,抱着常恒进了侧屋,新永追过来:“我问你话呢。”
家玲走出门拉着新永站到院子:“你声音再大点,把邻居都吵出来,让看着。”
“你出门也要说一声。”新永蔫下来说
“不是你把娃抱出去受了惊吓,我能大清早就出去吗?”
新永自知理亏低头进了厨房,不一会新永端着碗吃面条。
“你就给你一个人做了饭?”
新永两眼散发着真诚:“你这个点回来肯定吃过了嘛。”
世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原本就并非同林鸟,又何必心怀期待呢?家玲只觉得孤零零的,心里平静极了,回头望着常恒,开始给自己打气,她想:“没事的,为了孩子忍忍就过去了。”
新永刚洗过碗开泰来了,两人聊过几句一起走了,晚上饭点仍旧没有回来,家玲抱着常恒在侧屋的炕上缝棉袄,常恒围在家玲的身边一会学悟空想单脚站立,一会学八戒捏鼻子把手放在耳朵上,家玲这一刻觉得都是值得的。
正缅怀着心酸,房顶的瓦片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家玲忙抱起常恒站在院里,瓦片随着石块和砖头一起滚落。
一块石头滚到家玲的脚下,家玲心一惊,忙护着孩子的头,砸下来的石头和砖块更多了,慢慢地又少了。
紧接着传来新泰老婆尖细的咒骂声:“婊子,没人要的货,赖在新永家,还不赶紧抱着你的野种滚出去。”
新泰老婆一边骂一边教身边的两个孩子一起骂,又是一阵石头砖块,一块砖终于不负新泰老婆所望,砸穿了房顶掉在了炕上,正好掉在了家玲刚坐过的地方。
眼睛浮上血海一片,浑身都在不自知的发抖。
她和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要保护好孩子。”
可行为却已经怕的连步都不敢走,家玲躲在柴房,墙外安静下来了,她才蹑手蹑脚的进侧屋,关上灯。
还没站稳又开始了,抱着孩子又躲在大门的方向,常恒突然开始哭,家玲忙捂上常恒的嘴,腿一边发抖,一边求孩子:“常恒,不要哭不要哭,你最乖。”
年幼的常恒听懂了,伸开双手抱着家玲把脸贴在家玲的胸口,家玲咬着牙眼泪一滴又一滴渗进了脚下的土里。
院里飞进来的石块和砖头安铺满了一层,墙外的新泰女儿说:“妈,我扔不动了,我胳膊疼。”
“吃干饭的,这点活你就胳膊疼。”
“妈,我也胳膊疼。”新泰儿子也附和说
“既然胳膊疼,那咱们早点回去睡觉吧。”
家玲还是不敢动,很久很久,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完全看得清脚下的路。
她站起身,发现腿麻了,抱着常恒走进侧屋,满目疮痍。
她想抱着常恒去中屋睡觉,却发现,中屋被锁了,而钥匙在新永那里。
只能回侧屋,一抬头,漫天星河灌入眼帘。
今夜以天为被,暖这无人疼惜举步维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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