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玉京门山下的村落清静。
江雪禾在研究如何算偏爱——
他入了帐内,隔着被褥,将缇婴抱到怀中,用手拍她后背,哄她睡得安稳些。
他虽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轻声问:“这样算不算?”
睡梦中的缇婴自然无法回答他。
她痉挛间抓着他手臂,指甲紧掐。江雪禾怕她被衣料咯着伤到手,缓缓向上抹开袍袖,好让她的手抓到肌肤上。
烛火下,江雪禾手臂肌肤也是伤痕累累,符咒困缚。但幸好缇婴睡着了看不到,不会被吓到。
噩梦中的缇婴只是想找个浮木,抱着的浮木虽然挽起了袖子,却没有推开她,她便颤得轻微了些。只是在昏沉中,依偎向江雪禾。
这是于理不合的。
人间像他们这么大的少年男女,哪怕再是兄妹情深,也没有同榻而眠的道理。
可是江雪禾俯眼,看到缇婴蹙着眉尖,脸色煞白,眼尾泪渍。
他试图唤醒缇婴:“师妹?”
也许是他唤得太轻,也许是她入梦太深,他推她几次,她都醒不过来。
而他若是叫狠了,以小师妹的脾气,恐怕醒来又要不高兴。
江雪禾陷入沉思:未经师妹许可,他自然不好进入她的识海,看她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大约猜的出来缇婴做噩梦的原因。
缇婴之前不知道在她自己身上用了什么法术,法术反噬后,腰腹间血流不止,伤得不轻。而在反噬之前,她还逞强,杀了酸与。
按照江雪禾这几日对自己这位小师妹的了解,她的修为术法灵力,没有一样不错的。唯一不错的天赋,她又因怕鬼而不肯练。
她是符修,又对鬼魂亲和过强,一旦灵力衰竭,必然会引来天地残念形成噩梦来侵扰。
想帮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给她输送灵力。
恰恰江雪禾自己的灵力,不说取之不尽,也是很难用尽的。
于是,江雪禾便将缇婴抱在怀中,一指点在她额心,试探着为她传输灵力。
一试之下,果见她灵力枯竭得厉害……他的灵力将将探出,她便如饥似渴地向上仰着吸入。磅礴灵力如泥牛入海,片刻都寻不到踪迹。
江雪禾吃了一惊:师妹的灵力比他以为得还要弱些。
这样的能力……也要修行吗?
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吧。
他垂目,望着怀中的少女,有些为缇婴的未来担忧。
但他担忧也是没什么用。
灵力传输后,缇婴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了,小颊上有了血色。
她翻了个身,脸朝下埋入他怀中。她真是个懵懂的孩子,张臂搂着他腰身,因为那与前师父不同的感觉,而疑惑地蹭了蹭。
她推他:“我不要你……”
江雪禾好脾气:“那你要谁?”
糊涂的睡梦中的缇婴说不清楚,抽搭着闭了嘴。
霜露浓重,烛火照在流水般的帐上。
柔软的乱发如水藻般,浮在少年腰间,落在少年玄色衣裳上。
江雪禾一动不动。
调整好睡姿的缇婴舒服地叹了一声。
江雪禾抵在她额心的手因她的乱动僵了僵。他想了想,手指换个角度,从侧方轻轻挨上她额头,继续为她输送灵力。
小婴好乖。
不哭了,不叫了。睡得很是香甜。
师父平时就是面对这么乖的小婴么?
可若自己是恶人,小师妹这般轻易相信他人,被欺负了怎么办?师父什么都没教小师妹吗?
江雪禾对自己那位很少蒙面的师父,生出了些微词。
但他转念一想:她先前跟着师父,如今跟着自己,日后还会被她二师兄领走,或许还会进入玉京门,得到那般大门派的庇护……他也没必要太担心师妹。
不过,如今该拿师妹怎么办呢?
二师弟为何迟迟不来接她?自己何时能离开?
自己与师妹待的这几日,身上谜团很多,似乎已经引起师妹的困惑了。待她醒来,他少不得作出解释。
不过比起那些,江雪禾想得最多的,是一件事——
酸与死后,秽息重回天地,怨气也消解。江雪禾因这重功德,压制他的符咒之力弱了几分。
换言之,那符咒对他的束缚,少了一重,他可以恢复一些东西……
他是先恢复声音呢,还是面容,或者先将手上的伤祛除?
江雪禾想到风帽一角掀开后,女孩儿圆瞪的好奇眼神。
那便先恢复一部分面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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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惯了。
突然多出个小师妹需要照顾的感觉,还是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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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睡了好长、好饱的一觉。
她被困在十岁那个旧梦中,本来怕得要命、哭得要死,忽然间,天地下起了一场皓雪。
那雪,把梦中的村子埋了。
昏黄的天色暗下,苍山空茫沉寂,乌鸦排翅旋转着飞走,缇婴独立寒夜,仰望飞雪。
她不觉得雪冰冷。
她喜欢雪。
纷纷扬扬、温温柔柔的雪在她梦中一直下,她在梦中也睡了一场好觉。以致醒来时,缇婴觉得自己灵力充沛得不得了,让她惊喜万分。
咦,难道自己修为提高啦?
从床上翻滚坐起来的缇婴赶紧进入自己的识海查看,然后失望而出,鼓着腮,一个人坐在帐中生闷气:她就知道,自己这破修为,想提升是很难的。
缇婴自己气了一会儿,忽听到帐外有窸窣的翻什么的声音。
缇婴眨眨眼,掀开帐子一角,朝外探头——隔绝里间与外间的屏风质地很轻,趴在床上的缇婴,一眼看到了风帽覆身的颀长影子。
那影子坐在一个桌子边,不知道是写字还是看书,静雅如画。
有这么一会儿,缇婴看得怔住。
人醒来,是会很快忘掉噩梦的。人对噩梦记忆最深刻的,恐怕就是睁眼后那片刻时光。
而就在缇婴睡醒后的片刻时光中,她隔着屏风,看到了江雪禾的影子——
梦中浮光掠影的片段向她袭来。
一时是山洞中的魔女缇婴,和那被困着的仙人师兄;一时是第二个梦中的大阵,天地间飘扬的雪……
缇婴迟钝地想:她好像梦到了师兄……
好像……在去五毒林、第一次灵力失控那次,她也梦到过师兄。
怎么回事呢?
她此时回想,梦中情形也没有一开始记得那么深刻,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缇婴蹙起了眉,开始生起“大梦咒”的气。
她就知道这个术法很有问题。
一会让她被追杀,一会让她做噩梦,一会让她梦里出现便宜师兄。真是的,她凭什么要梦见他啊?
何况梦就梦了……她现在却只隐约记得什么魔什么仙,什么师兄妹关系很奇怪……可这世上根本没有魔啊。
哼!
比这个更严重的是,缇婴一个颤抖,她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二个梦。
是的,第一个梦是遇到便宜师兄后才开始做;第二个梦,是她修行后经常做的,她常梦到十岁以前的事。
缇婴在自己十岁时,曾经历过一个让她刻苦铭心的阵法,“十方俱灭黥人咒”。
她运气好。
十岁时那个阵法,并没有成功。前师父云游到了那个村子,救了她,从此带她修行。
她遗忘那个村子已经很久了。
缇婴如今想起来后,不禁紧盯着屏风后风帽少年的身影——十方俱灭黥人咒!
一个携带驮负万千鬼魂冤孽的禁咒。
缇婴霎时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江雪禾身上的符咒熟悉了。
他身如朽木,声音喑哑,遍体鳞伤,手如老叟,明明有元神平时却用不出来;
他杀酸与那夜,风帽掀开后,周身一重泛着黑气的符咒之力影影绰绰。
无一不说明,江雪禾身上有“十方俱灭黥人咒”。
如果说,缇婴自己没有看到过黥人咒最恐怖的力量;那么,便宜师兄一定在承受着这方咒术。
可前师父不是说,一旦咒成,不死也疯吗?怎么便宜师兄还活得好好的,看上去还挺正常?
不对,她不能这么想。
前师父说,黥人咒缚身的人,行走于生死边界,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不好的境遇。
看似可怜,但是能招惹上这种咒的人,本身一定背的罪孽过重,才会引来鬼魂投身。
缇婴自己是因为一整个村子的愿力,那么多人希望她死,此咒才能施展成功;若放在便宜师兄身上,岂不是说明,有无数人恨着他,怨着他,希望他死?
缇婴打个冷战。
他不会真的是大坏蛋吧?
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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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坏蛋。
她发现师兄身上有黥人咒,并不想去了解真相听故事。她只想离黥人咒远远的,离自己的过去噩梦远些,离疑似坏蛋远些。
缇婴趴在帐边,小小唤一声:“好心的师兄?”
外面的人没应。
小姑娘便从床上爬起。
她摸摸自己的怀抱,嗯,小法器小符纸都在,前师父给她的小玩具都好好的,她可以自保。
如今她就应该偷偷去找玉京门,告诉他们自己杀了酸与,可以进门派啦。
万一以后再在玉京门遇到师兄……她不怕!她也是和师兄斗得有来有回呢!
缇婴想清楚了自己的计划,便轻手轻脚地穿过屏风,朝门口走去。
一切顺利,只是受伤的小腹还是痛……
身后传来被恶魔选中一样沙哑的声音:“师妹去哪里?”
缇婴凭什么理他啊:“哼!”
江雪禾又被她哼了。
他沉默一下,退而求其次:“师兄陪你。”
缇婴伶牙俐齿:“你谁呀?我们认识吗?”
缇婴一把将怀里的符纸往身后一股脑甩去,妄图拦住江雪禾。
江雪禾莞尔:嗯,昨夜还抱我,今日便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