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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僧侣回到客栈的时候,早已有两个族人守在那里,一见到他毫发无伤地回来,都松了口气。

    “丁戌长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讯,您能全身而退,实乃大幸。”两个族人带着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大僧侣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大僧侣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好的时候跟谁都能嘻嘻哈哈,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搭理,众人都知晓他的毛病,两个族人顿时不敢说话。

    “丁戌这些老头子们还不悔改?”他脱下脏污的外袍,一面又道:“跟战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谁死,一起死光他们大约就满意了。”

    两个族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应。

    大僧侣将纠结的长发拆开慢慢梳理,忽然道:“你们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犹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侣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长老派来辅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然而一双眼却冷冰冰的,两族人为他的眼神一扫,登时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虽说他们脱离方外山已久,但我族与战鬼一族龃龉越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牵制,团结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们出了个头,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方外山……”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大僧侣冷淡地打断他的话,“回去告诉丁戌长老,右手被斩断后多劳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还,此后他如何行事与我无关。”

    难道连大僧侣也准备脱离方外山了?!两个族人大惊失色,他们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长老这些老一辈长老的规矩在他们心中简直是铁律,大僧侣此番行事已经可以算离经叛道。

    “但……”族人甲还想说,然而此刻大僧侣面沉如水,他们竟感到恐惧,踯躅片刻,还是行礼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们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长打架似的,不过仗着他的左手,将他当做杀人利器而已。

    大僧侣放出结界笼罩客栈,抬手将假脸摘了,露出下面血污的半张脸,揽镜一照,果然额头上被撕开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头扎进放满冷水的浴桶里。

    他心情不太好,任谁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会好,何况子非原本无事,是他派了他去四处调查姬谭音的身份,结果姬谭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发显得不值得。

    僧侣辛卯临死的时候唯一担忧的便是他,他跟着丁戌长老他们时间长了,做了无数不光彩的事,变了太多。丁戌长老曾说,这是他的命运,那么多年了,那只手终于又出现在族里,他注定要成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斩杀任何敌人。

    僧侣辛卯问过他:源仲,我问问你,你现在除了自己,还会相信世上任何人吗?

    他那个时候没有回答,现在也依然无法回答。

    僧侣辛卯说:我族曾经何等逍遥自在……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过世了。

    大僧侣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撩起冷水胡乱泼在脸上,靠在浴桶上怅然四顾。桌上放了一只茶杯,中午姬谭音还用那杯子喝过茶,一眨眼一条人命就没了,这其中当然也有他的推波助澜,或许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并且毫不犹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连带着对姬谭音也有了一种内疚。

    他要离开了,僧侣辛卯说的逍遥自在是怎样的,他不知道,但继续留在方外山,一切只会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脸,正准备起身,忽听窗棂“喀拉”一响,锁得好好的窗户就这么无声无息被打开了,应该已经死掉的姬谭音从窗台刚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却不料见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里,两个人都是一愣。

    *

    谭音一路上想了无数种解释的方法,譬如我体质特殊,所以没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冻住我没用,可仔细想想,这些借口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毫无办法,只好骑着机关鸟在外面绕圈,冥思苦想。

    难道再借一个身体吗?但是,她与大僧侣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也能看出此人极其多疑,只怕从来也不会用侍女,之前会用她,不过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础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个身体,毫无破绽地进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况,能借到这具身体,也是个因缘巧合,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巧合呢?

    她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妙计,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见他。

    客栈窗户的锁对她而言就像不存在的,随便一根细铜丝就打开了,有狐一族的结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侣不在客栈的准备,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觉,或者正在吃饭等等任何状况的准备,可偏偏没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头发上还滴着水,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水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睫毛下两只眼湛然若神,眼尾上挑,面上肤色极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脸皮的缘故。谭音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要戴假脸,这样一张脸,无论是谁,看了一眼便再也不会忘掉,那种浓冽却又冷酷的风情,足以让人为之疯狂。

    大僧侣先是定定看着她,目光惊讶中带着愕然,可是几乎只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比冰还要寒冷,哗啦一声水响,谭音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半趴在浴桶边,窗户在身后无声合起。

    他的左手没有带手套,离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离,她可以清晰感觉到指尖散发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静地抬头直视他。

    “……你是什么东西?”大僧侣声音低沉,问得毫不客气。

    他不相信一个凡人能活下来,被战鬼打碎了全身骨头,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却可以毫发无伤出现在他面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还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东西?

    杀不死的妖他遇见过,南蛮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脑袋割下来,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掉。可杀不死的凡人他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会有。莫非他看走眼,姬谭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确实没有半点妖气,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人与妖还有仙人的区分,他再清楚不过。

    谭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谭音。”

    大僧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紧跟着她只觉整个身体一阵麻痹,厚厚的冰雪几乎是眨眼就将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叹一声,张嘴轻轻一吹,那层厚厚的冰雪顷刻间变成粉末,扑簌簌掉在地上。

    她静静看着他,柔声道:“我不会害你。”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不会害有狐一族。”

    大僧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一个字不说。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姑娘似乎与曾经有些微的不同,可他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鼻子眼睛嘴巴还是一模一样,连发髻都没变,可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记忆里的姬谭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却无神的眼睛,沉静却略青涩的气质,是一个真正十七岁的小丫头模样。现在她的眼睛太亮,久远的记忆里,那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一晃而过,他自己也觉得荒谬。

    他退了一步,转过身,挂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长了眼睛一般飞来,自动合附在他身上,再转身时,面上已经换了张平淡无奇的面具。

    谭音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她想过大僧侣勃然大怒要杀她,也想过他会毫不犹豫问上一堆,可他什么话都不说,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个……”她刚开口,大僧侣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里。

    ……他居然跑了。

    大僧侣骑在极乐鸟背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连串疑问和未知的恐惧牢牢锁住他。

    他自信没有杀不死的仙妖人,就连威名赫赫的战鬼也要臣服在他左手之下,可是他为什么杀不死姬谭音?杀不死,他只有离开,有狐一族的大僧侣何曾这般狼狈过。

    突然觉得身后不对劲,他回头一看,就见谭音骑在一只怪模怪样的机关鸟背上,远远地跟着他。

    阴魂不散!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来路?!

    大僧侣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棋子,这还是他从棠华那里摸过来玩的,当下瞄准了机关鸟的胸口位置,他缩指把玉棋子弹过去,只听“咔”一声,那只怪鸟估计身体里什么精密的机关被打坏,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后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荒谬到极点了,难道他是在做什么噩梦吗?

    前方不远处金光闪烁,大僧侣一眼便认出是有狐一族的结界,这里应当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大僧侣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总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一阵无奈的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