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对她的姐妹开口?还有她其他的家人,和她的朋友?”
凛天师望着水无君脸上狰狞的伤疤,不知如何作答。距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他却已发出无数次叹息。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在追查莺月君的水无君会伤成这副模样。
对走无常而言,不论多么严重的伤势都能复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即便是怨蚀造成的伤痕亦是如此。但是,由于六道神兵的特性,那些伤口即便很快愈合,却也留下了无法消除的、醒目的疤痕。水无君的面容本是清秀漂亮的,脸型稍显削瘦娇小,这便令那倾斜的伤口更是突兀。从右边的眉骨到左侧的下颚,那刀痕几乎要将脸劈成两半。
不仅如此,这只是看得见的、能吸引人们注意的伤。她的手臂与身体都千疮百孔,落下再也不会复原的痕迹。凛天师不必问,但他猜得出来。而造成这一切的凶器,就在水无君的手中。她随意地坐在那儿,将刀尖插在地上,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直刀,而是拐杖。从她的动作与神态都能看出,她根本不在乎这些痕迹。
她的愁容书写的是另外的事。
“我到底该如何开口,如何诉说?”她再一次询问。
“我才同她的姐妹与友人,商议了下一步去殁影阁的计划,你便烧了信给我,告诉我这件令人心痛的消息。说实话,我也无从……”
“与亲人生离死别的苦痛,我不曾经历,却也有过失去重要之人的时刻。那一幕,你也是见证过的。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那些记忆也不曾淡化几分。相反,时间将它冲刷得更清晰,更干净,让那种珍贵的感受连同刺痛也棱角分明。凛天师,你能明白吗?”
山海没有回答。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感受?他想说,当时与他们一并见证那场惨剧的友人,如今不也连一声道别都不曾留下?但,不必多说,水无君又怎么会忘记。
“普通人的寿命更加短暂,这种离别,便有理由更加沉痛。只是……”山海顿了顿,“唔——听你的描述,叶吟鹓姑娘……是自愿挡在你面前?”
“她本不必死。”
“她本不必死,”山海重复了一遍,“但她仍被怨蚀穿透了喉咙。”
“而直到最后,她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我确信,莺月君是真的离开了她的身体,或者说她放弃了。否则,她定会力挽狂澜,拯救这副她来之不易的肉身。看来,鬼仙姑真的用自己的法子将她从吟鹓身上彻底驱散了。”
“果真如此吗?”山海突然这样说。
水无君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莺月君的大部分魂魄,寄宿在她的骨,也就是那半张骨质面具上。现在,它应该在朽月君的手中——如果他没将其交到别的地方去。考虑到她还有一缕魂魄附着在殁影阁的画中,她兴许还有能让灵魂分裂的能力。毕竟她本就是数个散乱的魂魄拼凑而成的。虽然这样说似乎在怀疑鬼仙姑的能力,但吟鹓姑娘体内有关莺月君的部分是否完全被驱散,这一点恐怕只有她自己能够察觉。”
“你是说,莺月君极有可能残留了一部分魂魄,在吟鹓的体内?”水无君有些混乱,“难道说,是属于她的那部分在那一刻控制了吟鹓,让她……”
“不,我想不会。即便她能留下什么,也不该足够她取得身体的控制权,哪怕只有一个瞬间。如果是那个程度的分量,相信当时的鬼仙姑,与在场的朽月君都能发觉。现在我有些想法,但是……”
“但是什么?你还是直说吧,现在的我可不愿想那些弯弯绕绕。我一直都是个杀手,擅长做的,只有杀人。”
“实际上我并不肯定……若我的推论是真实的,恐怕吟鹓姑娘比我们想的聪明太多。现下,她的尸身正在何处?”
“我……动用了些特权,让黑白无常帮忙保管她的身躯。我不想她曝尸荒野,却更无处安放。因此,她的尸身暂时藏在冥府,不腐不坏。当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只想……将她相对完整地归还到亲人那里。”
“现在你手里拿着的,除了她交给你保管的法器之外,便是战胜恶口所夺得的刀?”
“对。那时候……我舍弃一切与他拼命。虽然那恶使一直在刺激我,即便如此,她也不会活过来,但我仍无法平息当时的愤怒。经过卯月君的事,你知道,我不想再过分使用无常鬼不死的身躯,可那一刻我想不了太多。我就想把他杀了,谈不上报仇,更像是泄愤。他归根到底不是数千年前九天国的大妖怪,终是落败。但他逃走了,我能得到的只有这柄刀。”
山海又沉默一阵。他背过手去,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是破败的、无人光顾的庙宇。地面上厚厚的灰尘呈现出二人凌乱的脚印,四面八方的蛛网还凝聚着清晨的露水。太阳逐渐升高了,它们很快就要消失。
“这刀……你一定是知道的,被怨蚀所伤的人,即便跑到天涯海角,踪迹也能被其主追溯。你已经被它所伤,所以连你的行踪,也会被刀的主人得知。对于六道无常来说,这是十分危险的。就算你粉身碎骨,重新塑出人形,这些伤疤也会永远跟着你。这远比对外貌上的影响更加可怕。”
“我知道。”水无君怔怔地盯着手中的刀,“但也正因我知道。你一定记得鬼仙姑说过,这些兵器必然要被销毁。在它们彻底从世上消失前,我要保证它在安全的人的手里。若是必要的话,我也可以一直保管它。我不信殁影阁,皋月君与朽月君有染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觉得吟鹓姑娘,似乎在赌什么。我之前想,她是不是在赌你一定会将刀夺回来。但也未必,也许并不急这么一时。倘若有朝一日,恶口之恶使被消灭于世,怨蚀仍有机会回到她朋友的手中。”
“……?”
水无君歪过头。她陷入短暂的思考。有那么一瞬,思绪的火花噼啪地闪烁了一下。可是她并不肯定,也并不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方才她的思路被凛天师带着走了很远,却不知所有零碎的事之间有何关联。她好像要想到了,但还没有。
“同样,怨蚀记录了她自己。”
“啊……”
水无君猛然抬起头来。
按照凛山海的说法,被怨蚀袭击的吟鹓同自己一样,不论走到哪儿,动向都会被查觉。若她体内仍有莺月君参与的部分,那么她便也一并被怨蚀标记,从此不论去向何处都不再自由。但怨蚀能追踪魂魄本身,又能否追踪到梦境里去?
像是看透了水无君的困惑,山海说道:
“具体的情况,唯有将怨蚀解析才能知晓。但如此一来,吟鹓姑娘也太过胆大。这些我们也不曾确定的问题,她竟敢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本可以只被怨蚀伤及发肤,不必付出性命。兴许是当时刀剑无眼,可诚如你所言,她怎么敢这样赌?这真不像是我们认识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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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仅仅是认识,实则谁都对她不够了解。比起常人,她也从不曾开口说话,所隐藏的便比我们想的更多。身边人对她的事向来只是想当然,从未有人真正在她的立场上思考。或许最懂她的,只有与她血浓于水的妹妹。如何传达这些事,便尤为重要。至于怨蚀……我想,说不定,她知道的比我们更多。这些信息很可能是从莺月君那里得知的。”
“这……”
“其实也能想来。”山海停下脚步,拈着下颚说,“若怨蚀只伤到她的身体,那所能被追踪到的,只有她的身躯之所在;倘若怨蚀要了她的性命,那就是伤及了魂魄。同时一并被伤到的,还有莺月君可能残留的魂魄。这样一来,想要寻找神出鬼没的梦境里的无常,也不再是难于登天的事。”
“她竟会想到这么多?”
“不论她考虑到什么地步,事实上这些都有实现的可能。当然,当务之急是立刻解析怨蚀的术式,以查明她的身躯与莺月君的魂魄是否能真正被捕捉。我建议将怨蚀带给施无弃,他一定有办法处理。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成功将刀交到他手中去。”
说罢,山海转过身,直视着桌边燃起的蜡烛。这落满灰尘的、几乎燃尽的蜡烛是何时被点燃的?又是谁点燃它?关于第二个问题,在场的两人都只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水无君猛然抬刀,将火苗迅速削灭。
“偷听可从来不是正直的行为。”
“既然是一介杀手,就少将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了吧?”
朽月君端坐在空荡荡的供桌后方,饶有兴趣地望向两人。
“你们的分析很精彩,只可惜我暂时不能给你们这个机会。很抱歉,不过我得将怨蚀拿回来了。那小子终究是个小鬼,与六道无常实战,还欠些火候。不过,他既然已经成功报仇,剩下的让他自个儿琢磨便是,这刀他恐怕也不那么需要了。所以我来回收它,还希望这位同僚给些面子,别让事情下不来台面。”
“你想死吗?”
水无君的声音冰冷而凶恶。山海不言不语,但那凛冽的眉眼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天师也别杵在那儿不动。你的断尘寰,我也想借来一用呢。”
水无君坐不住了,她抬起手中的刀便要与朽月君交手。凛天师单手拦下她,但仍然一个字也不说。他只是盯着朽月君。他很清楚,此人出现在此地,定还有更多话说。
“别激动啊,你该多向天师学学……比如,听人把话说完。我借你们东西,当然不会是无条件的了。你们——应该很急着去殁影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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