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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回:我若凋零

        本该是那样的……是那样一首,蝶恋花般的诗句。

        直到最后,献给各位看客的,不过是场飞蛾赴火的闹剧。

        涌入眼中的碎屑将眼泪逼出来,在泪水流尽前,不属于在场任何人的记忆之浪铺天盖地地闯进眼里。些许零碎的片段,不间断地在每个人的视野里呈现。

        雨季,阴暗潮湿的角落。

        这儿遍布青色的、泛着荧光的半透明的矿石。

        是青璃泽。

        长满霉斑与苔菇的枯树下,倒着一团不可名状之物。形似人类模样的轮廓依稀可辨,上面却翻涌着成百上千的、说不出名的蛊虫。几处白骨从毫无血色的腐肉间露出,更多的地方已经镂空。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将一切生物的证明蚕食殆尽。

        红衣乌发的男人来到这里。

        他俯下身,打量着这块未知的东西,面无表情。

        是朽月君。

        “这副模样,很可笑吧?”

        传来女人的声音,婉转动听。

        “有这回事吗?”

        朽月君没有回头,他这么说。女声有些惊讶了。

        “不觉得很恶心吗?这种丑陋的样子……”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比起那些披着好看的皮囊,内里却塞满蛇蝎的人来说,至少这副模样才是真实的。坦诚些,才更漂亮啊。”

        “您这么说,妾身倒颇为感动了。”

        朽月君弯下身,从那副不断有东西攒动的躯体上,检起一枚孵化中的蛹。里面的生命悄然潜伏着,如死去般毫无动静。它太冷了,从冷得发抖,到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五月渐暖,这本是最适合虫子们活动的时节,但近来天气不好,总是阴雨连绵。厚重的云层之下,看不到丝毫阳光的踪迹。

        若再不放晴,这枚小小的茧或许永远无法羽化了。

        “妾身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句话大概是有许多意思藏在里面的。朽月君转过身,看着身后悬停在空中的美丽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青蓝绮罗,挂着些许银饰,头上戴了一根点翠的簪子。那点翠像是一种斑斓闪烁的蝴蝶翅膀,即使是雨季微弱的天光,也将她一身清冷惊艳的气质点亮。只是她看上去轻而空灵,似乎伸出手就能穿透她似的。

        她浅浅地笑着,带着几分感激与倦意。

        “生死簿上说,你没有死。”

        朽月君一手捧着那枚轻薄的茧,另一手扣在上面。他对那个女人如是说。

        “那妾身的样子,您认为还能被称作活着么?”

        “我想不能。”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收敛了些,林叶间的光芒透亮了几分。雨水稀疏了,落得更缓,微弱的雨声中开始能听到一些鸟雀的啼鸣。

        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人间无路地狱无门,孑然一身,在毫无温度的现世漂泊。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何时而终,只是在无尽的万象百态中流浪。这一切兴旺与衰亡,绽放与凋零,繁荣与毁灭,都与她毫无瓜葛。她不再是人间的一员,而是一个永恒的看客。

        “没办法了。”朽月君说,“你随我来一趟吧。总在人间徘徊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这样的妾身也能找点乐子,倒也不是坏事。”

        “不会多有趣的——”他摊开手,“但至少不会无聊。”

        一只柔软的、孱弱的小生命,从这方拥挤的茧中挤出身子。它的翅膀还不能完全张起,像被水浸泡的纸张。它一点点努力着,将自己慢慢展开。这个过程或许要很久,但朽月君的耐心总是不可捉摸。他轻轻吹了一口气,莲香的暖流像一阵遒劲的风,幼蝶的翅膀像被撑起的船帆。他向前轻轻抬手,那蝴蝶就一跃而起,穿越了林叶的缝隙,灵巧地躲避了稀疏的雨滴,迎着苍翠叶海之外的阳光翩跹而去。

        这大约就是那时的故事了,百年前的故事。

        慕琬攥着手,近乎冰冷地控诉着:

        “这就是你看不起的东西了。”她的脸僵硬地转向朽月君的方向,“徒劳又愚蠢,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不如说,是自取灭亡罢了。她在对抗什么东西呢?事到如今,你依然无法理解。”

        “哟,你还记得那时的话呢。几乎是一字不差。”

        他的语调仍是戏谑的,表情却有些不好说了。不算难看,但也并不坦然。其他人不太理解他们在说什么,毕竟这是“青女”单说给慕琬一个人听的东西。她并不为此愤慨,因为她分明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了动摇。至于是何种动摇,她不清楚,只要能让他感到不快,足矣。

        “还这么觉得吗?你还这么觉得?这便是你最看不上的情情爱爱了!虚伪、无趣、肮脏、单纯透顶。怎样的缘由都好,可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来吗!”

        “我为什么要笑?这不好笑。”

        她几乎觉得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了。

        “你若真这么觉得,那倒好了。”

        的确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可惜唐赫不觉得这与自己有任何关系。他更早地从这荒诞不经的回忆里抽身,出手打伤了怀澜——重伤。她倒在地上,嘴里浓重的腥味迸发出来,一口新血溅在面前的土壤中,缓缓蔓延。

        下一步,朽月君就会对默凉出手了,山海很清楚。他轻功上前,一把抱住试图再度挥刀的默凉。将他从那边推开的时候,山海拉他起来,发现他脸上竟然亮晶晶的。

        “你……”

        “我没有哭。”他抹掉眼泪,“被灰迷住眼睛了。”

        那不是值得感动的故事——山海能理解他,那不过是触动罢了。再怎么说,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只是,当那故事中的角色是自己面前的仇人,并不代表悲伤就可以抹平。

        “不要再出手了。”他说,“你的生命……危如累卵,不要再做让爱你的人难过的事,剩下的……”

        “如果不做,我会更难过。”

        “剩下的交给我们。”

        山海坚持把话说完。黛鸾将自己的刀丢给他,他抬手接住。阿鸾则空着手向施无弃的方向跑去了。朽月君冷冷地瞪去,一团赤红的火焰对着默凉疾驰而来。这次的攻击中是否携带什么个人感情,山海不得而知,他只是立刻抬起剑,将这团火斩碎。破碎的流火向四面八方飞溅,流星一样划过长长的尾迹,也如流星般快。其中一小团流火朝着江豆豆窜了过去,小姑娘无助地站在原地。对她而言,那速度快得无法察觉。

        唐赫突然挡了上去。

        即使是一小块火焰,也是强大妖力的凝聚。它狠狠打在唐赫后背上,并没有点燃什么,但灼烧般的疼痛瞬间在他四肢百骸被引爆,痛得说不出话,痛得冷汗也被逼了出来。他的牙要被自己咬碎了,视线在此刻也变得不再清晰。

        有那么一瞬,豆豆的身影虚晃,又重叠,与唐鸰是那样相似。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因为仅仅只是相似的程度而已。他相信,自己也只是因为担心材料被破坏,而不是真心实意地去保护什么羸弱如雏鸟的生命。若不是这样,她的生死则和自己毫无关系。

        是吗?

        朽月君不禁侧目,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来。

        黑暗的天空依旧风云变幻,天狗们的咆哮声时不时传来,势如雷霆万钧。

        在妖力的影响下,唐赫的伤会在短时间内快速治愈。他方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赶来,仅凭借自己的武学自然是不够的。黛鸾试图搀起施无弃,但他的身体很重,像极了一具了无生气的沉甸甸的尸体。无弃轻轻推开她,伸出手,将那月亮似的丸子交到她手中。

        “快,去给晓,让他保存……”

        “我知道了!”

        黛鸾抓过返魂香,连忙沿着干涸的水池跑去,晓同时向这边走来。就在这时,唐赫从战斗中脱身,试图将黛鸾拦截。身负重伤的唐怀澜心里一惊,她是知道的,黛鸾是郡主这件事——还有为左衽门所通缉这件事。一旦她被追上,怕是凶多吉少,此人定不会手下留情。

        慕琬是距离他最近的,她的反应也很快,以接近极限的速度追了上去。还差一些距离的时候,她用封魔刃击打在唐赫受流火所创的背部。他明显停顿下来,僵在原地,慕琬便顺势攻了上去。天空中被雷电缠绕的妖怪忽然俯冲下来,试图帮助被纠缠住的主人,但另一条冰霜萦绕的白色天狗穷追不舍,狠狠咬住它的背部,两个天狗再度打作一团。唐赫抬起单手,往地面上拍了一张符咒,从地面涌出的电流劈开泥土,斩断碎石,势如破竹般沿着黛鸾的脚步追了上去。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电流打到,绊倒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重要的东西。

        “你休想!”

        没有兵器的慕琬徒手抓过唐赫的脸,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火烧火燎的痛即刻涌现,加工了又一重愤怒。但慕琬按住了他的兵器,两人就这样原地掐起架来。唐怀澜跌跌撞撞地路过他们,剩下的路程几乎是爬一样地赶到黛鸾身边。黛鸾没有受很严重的伤,她松了口气。

        “唔——”

        这时,她听见了慕琬低声的哀鸣。她转过头,发现慕琬被唐赫轻易掀开,无助地跪在地上。她的胸口有一大片红色,还有更多的血向外涌出。伤口距离心脏很近,或许正是心脏本身,因为在血痕中央插着一把暗器——那曾经是她自己的东西。

        伤口扩散出一阵电流,打碎了周身护体的灵力。麻木感突然袭来。她跪在地上,用膝盖向前动了两步,最终上半身还是向前倒下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但不痛了,一点也不。只是周边些许风吹草动,她都觉得嘈杂不堪。山海的惊叫,黛鸾的恸哭,无弃的呼喊,都被扯进了漩涡,拧作一团,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五感变得混乱,视野像喝醉似的模糊,思维也深陷眩晕的泥沼。她唯一能听到的,除了强烈的耳鸣与愈发急促又愈发微弱的呼吸声外,唯有大地的私语。

        它劝她松开酸痛的手,彻底回归这无情且僵硬的怀抱之中,回归永恒的寂静里去。

        地面时软时硬,身体也时而轻盈,时而沉重,让她无法起身。仿佛未知的浮力托着她,又任性地撕扯,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拽出躯壳,丢到她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碰触的地方。

        这就是……死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