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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回:画疆墨守

        施无弃身上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还在,但心里是沉甸甸的。这反差令人觉得不够真实,有种梦与现实、记忆与当下的撕裂感。究其原因,不仅是没有答案的失落,还有如月君梦呓般“不经意”的提醒。

        “如果柒姑娘是人类的话,返魂香或许是有用的。”

        这看似蜻蜓点水般的提醒,带着一丝阴谋的意味。

        返魂香是传说中的某种熏香,成分谁也不得而知。与还魂丹不同,这是一种能真正令死人复生的宝贝,哪怕是一具烂透了的尸体。但这也仅仅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更不知这说法是否空穴来风。

        “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东西。我当年啊,还琢磨过呢。喏,我给你们抄个方子。”

        “有、有这种东西?”山海的第一反应有些警觉,“这不是违背阴阳之理吗?您怎么会……何况不是死未三日者才有效吗?”

        “那是当下药物的极限……”如月君说,“市面上流通的、买得到的,多半是你说的那种。真正名副其实的返魂香,就算亡人沼的杂兵也能活。骸将军那样的,倒是妖气太重了。我不知道凉月君会不会考虑,不过若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成功的可能,也算好事。”

        施无弃向黛鸾伸出手:“纸笔给我。”

        小姑娘一时难为极了。她知道,凭自己师父的认知,是极力反对这种事的。而施无弃显然得不到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她一方面又想帮他,一方面又要尊重自己的师父。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山海一眼,手上暂时没动。

        “让柒姑娘活过来?”山海的语气果然意料之中,“你不是只想看看万鬼志,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就可以了吗?你打算用返魂香让她复生,再问个明白?”

        “我知道你怎么想。”施无弃直接动手翻起了黛鸾的箱子,她不好阻拦,“你若不再愿意帮我,我不会抱怨;但你若要阻拦我,我也不想与你交锋。”

        他的语气淡淡的,在他们面前不再有那种商人似的狡黠,带着讨价还价式的委婉腔调。但这未免太坚决了些。才与他们重逢不久,竟然就到了起冲突的地步。山海还没说什么,黛鸾先开了口,声调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在地狱道待了太久,对我们都……没什么……”

        施无弃刚翻出纸,手上僵了一下。他顿了顿,轻轻摇头。

        “不是的。”

        如月君再不说话,真不知这漫长的夜如何收场。她对山海说,那的确只是传说,直到现在也没谁真正造出来。方子其实知道的人不少,甚至大同小异,但至今也没哪个死人睁开了眼睛。所以在不确定这香被做出来的效果时,也不能算什么死生之术。

        一直沉默着的慕琬终于说了句话。她其实一直在听。

        “那位大人一定会……”

        “那是用了以后的事。”如月君眨了眨眼,“皋月君不也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蛊术吗?”

        “我还是……无法认同。”山海止不住地摇头,“不仅是违背什么常理,也不是受不受惩罚的问题。假设会失败,便存在赌它成功的用意。何况她真的活过来,那又该如何呢?她是谁,什么身份,算是人还是妖怪?她的家人呢?兴许是不在世上了。若还有什么亲属留下后人,于辈分上……”

        “够了。”施无弃将纸笔递给如月君,“就算她是我仇人,醒来只对我有糟糕的记忆,或法术有缺陷令她行动依然不便,再或落下什么病……都无妨。我可以一点点对她说,可以照顾她,不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事。”

        凛山海感到一阵头疼。他看着如月君平平淡淡地在纸上书写起来,想阻止却又不合适。黛鸾慕琬都只是看着,谁也没敢插话,也不表态。他忍不住拍了手背,对无弃说:

        “不仅仅是这些问题……她还会再死吗?像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

        “不知道哦。”如月君替他说,“毕竟没人成功过呢。”

        他当真不知道如月君是何目的了。一路上,她看似在帮他们,实际上他们差点忘了,她生前不仅是个药师、画师,还是个杀人的毒师,是杀手。谁能保证她不是借此试她的方子?

        有种中了圈套的无助感。可直到现在,她的确还在“帮忙”。

        “这么说吧。”山海的声调降低了些,“重回躯壳的灵魂是谁的?”

        如月君和施无弃都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他接着说:

        “还原的,还是本人?如果是原先的灵魂,那已经转世的生者会怎样?”

        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他明显注意到施无弃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他看向如月君,似乎也很重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转世后的灵魂总会有变化……”如月君停笔思索着,“据我的推断,他会被抽走原本属于那躯体的部分,多寡视情况而判。轻者失去人性,变得呆滞而无理智,像动物一样只具备本能的求生意识;重则无法行动,像植物一样无法动弹。”

        “连这你也不在乎吗?”不同于质问,山海的语气带着迫切的恳求。

        如月君的方子抄完了,施无弃接过来,在火光旁审视了一下。她的字迹隽秀清晰,写得明明白白。就算听了这话,无弃也没什么动摇的态度。

        “我看不到与我无关之人的苦痛。”

        语调中带着刻薄,漠然,山海却不觉得陌生。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尽管,这也并非是如今才意识到的事。

        施无弃接着说:“天灾人祸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事。我若有缘与受难者相遇,自会设法补偿。我说实在话,在遇到你们之前,他人的生死与我没有丝毫瓜葛。”

        确实是实在话,山海觉得喉头一更,一时无以反驳。他沉默了一阵,仰起头,看着漫天繁星。这里的空气很干净,夜空很通透,闪烁着的细小光芒像是被碾碎的未来。

        “……那倘若法术失败了,不仅是无效那样简单呢?很多禁忌的事,都潜藏着各种各样的风险。魂魄或许并未归位,让她失了心智,或是只将你当做仇人,并不听信你的话?”

        “那就再打一次。”

        “你为何总是把问题想的那样简——”

        “是你把问题想的太复杂了,从来都是。”

        这话说不下去了。山海清楚地意识到,施无弃只会一意孤行。但这不正是他本来就该有都有的样子吗?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再这么争执下去毫无意义,要么一方妥协,要么分道扬镳。很显然,施无弃不像是妥协的一方,而他们也都在争辩中回避第二个选择。

        山海放弃了争吵,他觉得有些疲惫。但同时,他终于看清楚另一样东西了。

        “你太在乎她。”

        “我在乎她。”

        “从她生前就是。”

        “或许吧。我不太记得。”

        “但你在乎的真的是她吗?”

        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是妖,是人,还是一句冷冰冰的听话的尸体?

        “这我不在乎。”

        黛鸾大气也不敢喘。安静了好一阵,她小心地捡起地上的万鬼志,问如月君:

        “我、我能看看吗?”

        “看吧。”

        她随便翻了翻。伴随着一声轻叹,她缓缓合上了万鬼志,递还给如月君。

        “好。好吧。”山海说,“你尽管做吧……只要你觉得这是你真正需要的,只要你觉得能承担后果。”

        施无弃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并不能说服他,或者让他做出什么退让。

        “你不怕我弄出问题?”

        “怕。所以更要看着你,免得你中途惹了什么麻烦。但我话说在前头,若我觉得有违道义的事,我不会帮你做。”他回过头,对黛鸾和慕琬说,“你们也不行。”

        “……”

        两个姑娘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过了一阵,黛鸾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既然是人类,为何她不能突破亡人沼的结界?”

        “因为玄祟吧?”慕琬随口接了一句,“柒姑娘的骨头也是黑的,妖气入体太深。施无弃不也是这样吗?”

        施无弃好像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他将方子递给山海,山海粗略扫了过去。

        “龙涎香二钱、佩兰半钱——藿香、沉香、乌药……这些倒还好找,有些就难了。还有几个我不曾见过的,天香玉、鬼草、夜啼珠……”

        “啊,天香玉。我记得梁丘姑娘是有一块的。”

        如月君说完,三个人都突然看向她。被提名的人愣住了,原本撑着脸的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只觉得不明所以,怔怔地望着如月君。

        “你的香囊里,有小小的一块天香玉。但我不曾在你身上闻到那气息了,你弄丢了?”

        “啊——”慕琬张开了嘴,皱起眉。其他人也是这副表情,只有施无弃感到茫然。

        “大、大概在、在殁影阁吧……”黛鸾的声音越来越小。

        “哦,这样吗?”如月君并不打算过问,“最近的地方,是苍曳城。回头穿过一片草原,就是青璃泽。”

        “唔,我们走过这条路。”山海揉了揉太阳穴,“这真是巧了……既然顺路,就去吧。我们还要问谢花凌的事,还有你的天狗。”

        “天狗怎么了?”施无弃问。

        黛鸾拉着他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堆破事,一晚上都讲不完,我一会就给你说。哎,师父,苍曳城的温泉池子特别好泡,你一定要来!”

        “你可别耽误人家的事。”山海摇摇头。

        “唉呀……倒也不着急。”如月君反倒很感兴趣,“手头的事的确不急着做,我对热汤也一向很感兴趣。去苍曳城,我可以先随你们去药房抓些香药。其他材料,我再看着办吧。”

        施无弃注意到,慕琬离火实在是太近了。即使已经入春,她还是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印象中她分明没有这么怕冷。于是他问了一句。

        “你身体不适吗?”

        “啊、啊……还好。”她猛地将视线从手臂挪开。

        “天狗的伤确实耽误不得。”

        “是……对,耽误不得。”

        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左手紧紧攥着右手的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