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骞死战不退, 而彼时的?相军大部队,此时陆续已退守宁平,在宁平周围布下天罗地网等待楚军。
商城是中原之地的第一道防线, 济宁是第二道, 宁平便是第三?道。
这三道防线一道比一道弱,商城易守难攻, 济宁是兵家必争之地, 到了宁平,便只能拿人命去填。
这是一场恶战,将无数兵士们的性命卷入血海。
从他们拿起手中的?武器, 再到他们冲上?战场,他们存活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刻钟。
左骞希望这样的?战役少?一点, 再少?一点。
可太平盛世?哪是那么?好来的??
海晏河清的?底色是白骨累累来书?画。
生在这样的?时代,除了以杀止杀, 剩下没?有?任何办法。
左骞选择杀。
血色的?残阳染红天际,盈满相蕴和的?脸侧与眼际。
她抬眸看着商城的?方向, 那个地方已太远, 城池的?轮廓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烽火与狼烟, 还有?血一般的?残阳染在上?面。
“阿和, 吃茶。”
身侧突然响起姜七悦的?声音。
相蕴和回神。
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身侧, 不大擅长做琐事的?姜七悦此时捧了一盏茶,以因常年习武而有?着厚厚老茧的?手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在分她的?心, 不让她去想小叔叔的?事儿。
相蕴和笑了一下, 伸手接过姜七悦递来的?茶。
“谢谢你, 七悦。”
相蕴和轻声道。
姜七悦绽开灿烂笑脸,“这有?什么?好谢的??”
“阿和, 你不要?太担心了,小叔叔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姜七悦自己都不大相信,心里不信,说出来便没?什么?底气,但好在她言谈之间?素来中气十足,倒也不显得那么?心虚,只是眼神有?些躲闪,在灿烂笑意里的?格格不入。
“吃茶,你吃茶。”
知晓自己的?不自然从来瞒不过相蕴和的?眼睛,姜七悦便岔开话题,催着相蕴和去吃茶,“这是商溯新送来的?茶,你尝尝。”
相蕴和便轻啜一口茶,“既是三?郎送来的?,那自然是好的?。”
茶香在唇齿之间?散开,清香怡人,安魂凝神。
这的?确是好茶,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哪怕是养尊处优的?商溯,弄到这样的?茶也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商溯搜集茶,七悦来送她,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彼时竟能达成合作,用自己的?方式来分散她对商城对小叔叔的?注意力。
相蕴和笑了起来。
她其实?没?有?那么?脆弱,不需要?旁人来小心翼翼照顾她的?心情。
只是看到七悦与商溯待自己如此,她忽而又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坚强。
前世?的?她是极为坚强的?。
坚强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前世?的?小叔叔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碰地一声摔落在地,将原本残破不堪的?身体摔得更加支离破碎时,她就站在城楼下,立在他摔下来的?位置旁,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眼皮跳了跳,却没?有?悲恸大喊,只从衣袖里抽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素色帕子,慢慢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难受吗?
肯定是难受的?。
那是自她记事起便带着她玩乐的?小叔叔,陪伴她的?时间?比阿父阿娘还要?长,是占据她回忆里最多的?人,没?有?之一。
小时候的?她长得瘦瘦弱弱,容易受同龄人的?欺负,小叔叔便挥舞着自己并?不强壮的?拳头,将那些欺负她的?孩童揍得抱头痛哭。
孩童们都散了,小叔叔身上?也会挂上?不少?彩,鼻青脸肿的?,比哭哭啼啼回家找父母告状的?孩童们看上?去更要?严重,她看得心疼极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小叔叔,我以后不跟他们玩了,你以后不要?打架了。”
小小的?她哭着对左骞道。
但这个时候的?小叔叔却从来不喊疼,肿着一张乌青脸,笑眯眯揉着她的?小脑壳,“这不叫打架,这叫教训别人。”
“阿和这么?乖,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阿和不哭。”
“有?小叔叔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那时的?左骞如是说着。
笨手笨脚擦着她的?泪,牵着她的?手一起回家。
可这样的?小叔叔,却这么?死在她面前。
骨头尽碎,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死对他来讲,似乎是一种?解脱。
他经历了怎样的?非人折磨?
她猜不到。
她只知道,小叔叔与她阿父完全不像。
小叔叔没?有?刚烈坚强的?性子,更不会审时度势招揽人心;
小叔叔没?有?兰姨雷叔与满叔的?大将之风,能独当一面所向披靡;
小叔叔远及不上?修文哥哥的?稳妥谨慎,能让人放心出征,把处理庶务的?事情全部交给他;
小叔叔甚至算不上?精明?,在军事韩行一与石都叔叔这种?聪明?人面前显得格外笨拙,接人待物时处处透着清澈的?愚蠢。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叔叔,一个性子不刚强不聪明?也不理智的?小叔叔,他前世?选择宁折不弯,从城楼一跃而下,结束自己有?可能成为兄嫂软肋的?性命,这一世?,他选择宁死不退,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中原之地建筑一道血的?防线。
相蕴和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七悦,我想小叔叔了。”
“我也想小叔叔。”
软软的?声音听得七悦眼睛一酸,瞬间?忘了自己是来安慰相蕴和的?。
“义父认我当女儿那一年,小叔叔嫌义父送给我的?见面礼不好,便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东西解下来送给我。”
姜七悦摩挲着被自己常年带在身上?的?玉佩,原本来安慰相蕴和的?人此时比相蕴和更想哭,“小叔叔说,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他会像保护你一样保护我。”
相蕴和微抬头,视线落在姜七悦身上?。
“我不需要?他的?保护的?。”
姜七悦的?眼泪啪嗒落在玉佩上?,“他虽生得高大,力气却没?有?我大,我动动手指,便能捏碎他的?肩膀。”
相蕴和心中一软。
“我哪里需要?他保护?”
被盘得包浆的?玉佩聚着水,姜七悦声音低低说着话,“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他说他会保护我的?话。”
“就像我真的?有?了家人,从此再也不会受别人欺负一样。”
“七悦,你没?有?说错,你的?确有?了家人,再也不会受旁人欺负。”
相蕴和轻声说着话,把姜七悦揽在自己怀里。
只是曾经说过要?保护她们的?人,以后再不能为她们遮风挡雨。
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看着她们,看她们踏平乱世?,在废墟之中建立一个新的?王朝。
泥泞中挣扎出来的?一抹嫩绿,在他鲜血的?灌溉下抽纸发芽,顷刻间?长成参天大树,伸着自己的?枝丫,庇佑他心心念想要?保护着的?人。
两个小姑娘互相偎依着,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很慢。
院子里的?商溯有?一搭没?一搭与严三?娘说着话,视线时不时往相蕴和所在的?书?房瞟。
商溯骑射一般,视力远不如严三?娘雷鸣这些典型的?武将好,隔着重重树荫与窗柩,他只看到两个小姑娘偎依在一起,似乎在说悄悄话。
虽看不清脸,但相蕴和与姜七悦的?气质截然不同,两人凑在一起,很容易分辨出来,把人揽在怀里的?人是相蕴和,被人揽着安抚着的?人是姜七悦,怎么?回事?姜七悦不是过去安慰人的?么??怎么?变成自己被相蕴和安慰了?
果然是四肢发达的?人头脑都简单,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同样头脑简单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连过于?发达的?四肢都没?有?,心里埋怨着姜七悦不堪重用。
“三?郎在担心公?主?”
察觉到商溯的?心不在焉,严三?娘往书?房的?方向也瞧了一眼,“公?主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机敏,左将军之事不会成为她的?心魔。”
商溯收回视线,“她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坚强。”
哪有?那么?多的?百毒不侵?
不过是无枝可依,不得不被迫长大罢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后跟着左骞一群人,却没?有?一个能主事,左骞被他三?言两语气得要?拔刀,她拉着左骞的?手,笑眼弯弯迎着暖阳,替左骞与他打着圆场。
当时只觉得小姑娘芙蓉面桃花眼,嘴巴甜,招人喜欢,可如今再看,却替她觉得心酸,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却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撑起身边人的?一片天。
这仿佛是她该做的?事情,龙生龙,凤生凤,枭雄女儿的?天生便该是明?主。
——可那时候的?她,明?明?是个刚刚到大人腰窝高的?孩子。
“她是两位主公?的?女儿,她必须如此。”
严三?娘目光悠远。
她怎会不心疼公?主?
但公?主的?出身注定让她一生不会安稳,不想做乱臣贼子,便要?赤脚走过荆棘,亲手摘下九五之尊的?冠冕。
商溯不置可否。
抬手微拢衣袖,从楠竹亭里站起来,往书?房的?方向走。
斥卫又送来战报,身后老仆接下送给他,他略扫一眼,是关于?左骞的?事情,左骞的?确阻挡了楚军的?脚步,但自己同样付出异常惨烈的?代价,一句下落不明?,头盔却被楚军所得的?话,便隐晦点明?他的?现状——非死即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