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 姜贞身上穿的并不多,隔着薄薄衣料,相蕴和还能摸到她轮廓极好的腹肌, 那是常年习武才会有的东西, 而不是怀孕待产之人会有的。
相蕴和悬着的心忽而便放下了。
——市井流言果然?不可信,阿娘才不是那种以色取人的人。
“阿和, 怎么了?”
怀里的小姑娘脸色变了又?变, 姜贞眉梢微挑。
相蕴和摇摇头,弯弯的眼睛一下子笑了起来,“没?什么。”
“好久没?见阿娘了, 我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贞不置可否。
牵着小姑娘的手把人牵到议事厅,亲卫奉了茶, 极有眼色退下。
偌大议事厅只有她与女儿两个人,她轻啜一口茶, 眼睛看着偎依在自己怀里的乖女儿。
“阿和,你方才说?, 你有许多话要与阿娘说??”
姜贞不动声色问道。
相蕴和点点头, “对, 很多话, 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能瞒着阿父, 但却不会瞒着阿娘。
比如说?阿娘毒杀阿父的传言, 比如说?阿娘与楚王生有一子,比如说?未来的阿娘毁誉参半, 若不是她的好大孙登基为帝, 只怕连那一半的誉都不会有。
相蕴和一一讲给姜贞听。
姜贞凤目轻眯。
前世?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且信息量极大,相蕴和说?完话, 便在一旁静静饮茶,等着姜贞慢慢消化。
“你——”
仅一息后,姜贞便做出了反应,她看了又?看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迟疑问出自己的问题,“你是前世?的阿和,那么今生的阿和,又?去了哪?”
相蕴和心头倏地一跳。
她以为阿娘会先问毒杀阿父之事,会问自己与梁王的私生子的事情,会问她死后大夏的江山万里,会问自己的身后名,可她没?有,她只是拧眉看着她,问她,她的小阿和去了哪?
江山万里她能自己打,弑君登基之事亦不是做不出,身后名自有后世?来评价,功过是非不过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唯一能萦绕她心间的,是她的阿和,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心心念念在寻找的女儿——她去了哪?
相蕴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看着面前年轻的母亲,如被人紧紧扼住喉咙,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
“罢了,阿娘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
相蕴和迟迟未说?话,姜贞叹了一声,将人揽在怀里,“你是前世?的阿和也好,是今生的也罢,都是阿娘的小阿和。”
“阿娘只是,担心另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阿和罢了。”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她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孩子,若失了父母的庇佑,该如何活得下去?”
相蕴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
她想起在乱世?之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与野狗抢食,与恶人厮杀,踩着累累白骨翻找食物,对作恶者袖手旁观,她从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一个努力想要活下去的人。
可在阿娘眼里,她是娇娇弱弱的,是需要人保护的。
——是她唯一牵挂的阿和。
“阿娘,前世?今生都是我。”
相蕴和把头埋在姜贞怀里,刚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断断续续,“您就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做了百年的孤魂野鬼。”
姜贞手指微微一紧,慢慢将人抱在怀里。
“阿和,我知道了。”
姜贞轻声道,“是阿娘没?有保护好你,才会让你遇到那些事情。”
“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姜贞声音微哑,“阿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阿娘的视线。”
相蕴和轻轻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阿娘最疼我了。”
姜贞温柔抚摸着相蕴和的发?。
这位在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此时?柔和得不像话,像是月之皎皎,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阿娘,您与阿父现在还未兵戎相见,真?好。”
相蕴和从姜贞怀里抬起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见到您与阿父变成那个模样。”
姜贞动作微微一顿。
相蕴和抿了下唇,继续说?道,“可是,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不会怪你们任何一个人。”
“天?下容不下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您与阿父,终究会有那么一日的。”
姜贞呼吸陡然?一紧。
她突然?发?现,她的小阿和增长的不止是阅历,还有对天?下大势的敏锐。
她曾见过百年间的世?事变迁,所?以更能知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什么她与楚王的私生子,什么豫另有新欢,不过是图穷匕见之际的遮羞布罢了,她与豫真?正?的矛盾,是抢夺执掌天?下的话语权。
姜贞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和,你长大了。”
“你放心,你既与阿娘说?了这些,阿娘便会将你的话放在心里,不会剑走偏锋,走到众叛亲离那一步。”
“有你在,阿娘与阿父不会轻易走到刀剑相抵。”
她伸手,将面前的小姑娘轻轻揽在怀里。
阿和是她与豫之间的纽带。
有阿和在,她与豫便会顾忌阿和的感受,在争权夺势的事情上各退一步。
可阿和若不在,他们两个便再无顾忌。
她会不在意豫的感受,执意去送楚王最后一程。
豫也会行废太?子改立修文为储君的事情,故意削弱她的权利。
如同绝世?神兵没?了剑鞘的桎梏,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会罢休。
——但阿和仍在,她与豫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姜贞笑了笑,凌厉凤目柔软一片。
“阿娘,你真?好。”
相蕴和伏在姜贞肩头撒娇。
姜贞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我是你阿娘,自然?对你好。”
母女两人之间一派温馨之色。
“对了,顾家三郎是怎么回事?”
两人又?腻歪好一会儿,姜贞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事情,忍不住问相蕴和,“此人极善用兵,绝非庸碌之辈,怎你前世?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相蕴和也想不明白这件事,“我也不知。”
“他果真?姓顾?”
姜贞凤目轻眯。
相蕴和愣了一下,“应该是的?”
“老仆自报家门的时?候,他面上虽有不悦之色,但并未反驳老仆的话。”
“以他对会稽顾家的反应,他应该就是出自会稽顾家。”
想了想,相蕴和又?补上一句,“只是与父亲关?系不大好,所?以听人提起顾家便心生不喜。”
“那便怪了,顾家并无能征善战之将。”
姜贞眯了眯眼。
相蕴和点头,“是呀。”
“跟他一样厉害的,天?下九州也不过只有阿娘阿父与商溯席拓楚王。”
“我见过席拓,席拓比顾家三郎年长几岁,奴隶出身,面上有刺字,一身精悍之气,冲锋陷阵之际悍不畏死,绝不是锦绣之中?养出的贵公子。”
姜贞声音微微一顿,心中?忽而冒出一个大胆念头——顾家三郎是商溯。
“阿和,你确定商溯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
姜贞问相蕴和。
三郎便是商溯的念头相蕴和也起过,但又?很快被她否决,她点点头,回答姜贞的话,“当然?确定了。”
“商溯是我的主要陪葬人,墓志铭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出身商城的孤儿,才不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
姜贞眉头拧了起来。
“顾家三郎到底是不是商溯,咱们往商城走一遭便能知晓。”
虽是盛夏季节,但议事厅里供着冰,怕相蕴和着凉,姜贞拢了拢相蕴和身上衣物。
相蕴和甜甜笑道,“我早就想去商城了。”
“可惜阿娘下落不明,阿父又?忙于战事,这才耽误了。”
“现在好了,阿娘回来了,还打下了谷城,让方城与中?原之地畅通无堵。”
“严老将军又?投降了阿父,平周与石临两城再过一段时?间便会被严老将军取下,方城再无后顾之忧。”
“咱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也能带人去商城找商溯了。”
相蕴和笑眯眯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绝不能让他被楚王招揽了去。”
姜贞笑了一下,“好,都听你的,咱们去商城找商溯。”
“但先说?好,阿娘不放心你一个人,等阿娘忙完谷城事物,阿娘随你一道去。”
“恩!”
相蕴和重?重?点头,“我最喜欢跟阿娘一起出行了!”
母女两人有说?有笑。
亲卫掐着时?间,觉得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便把姜贞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政务呈上来。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有了谷城,中?原之地还会远吗?
当然?不会远。
不过三年五载时?间,整个中?原大地便都是二娘的囊中?之物。
亲卫热切看着端坐主位的姜贞,期盼着她带领自己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姜贞带着相蕴和一同处理政务。
乱世?之中?若没?个靠谱继承人,追随你的人心里都发?慌,万一你出了意外?,偌大的家业留给谁?
最典型的是冀州牧。
明明一统北方,是当世?实力最为雄厚的雄主,连盛军都要避他锋芒,可惜大业未成身先丧,年龄大的孩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只剩下一双儿女,大的九岁,小的才四?岁,大争之世?幼主难撑大业,这才被梁王大盛趁虚而入,将他势力蚕食得一干二净,那双儿女虽还活着,可也只能龟缩在辽东,再不复其父的赫赫威威之态。
姜贞当然?不希望自己也落个这样的下场。
虽说?前世?的她与豫一统九州坐了江山,但该提防的事情也要提防,该培养的继承人更要早早来培养,省得自己与冀州牧一样,人亡政息,后事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