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蕴和心情大好, 立刻找相豫。
她?已十岁,按照大户人家的说法,是早该分院别住的年龄。
当然, 哪怕不分院别住, 也不会跟自己父亲住一个院子,不太成体统。
但反贼出身的枭雄没甚体统规矩可言, 更别提他与女儿是劫后重逢, 好不容易在乱世中?相见,哪还舍得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
便把自己院子里?的偏房划出来,让相蕴和来居住, 他想女儿了,便隔着窗户看一眼, 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忙碌着,不是在看书, 便在研究地形图——恩,很有?他与贞儿之风。
父女俩住在同一个院子, 相蕴和打开房门?, 斜对角便是相豫住的正屋, 正屋房门?大开, 里?面灯火通明, 不用?想, 也知道他在与兰月杜满几人在商讨对策。
“让庖厨做些清淡的饭菜送过来。”
看这架势,多半要?挑灯夜战, 相蕴和便吩咐亲卫。
亲卫应诺而去。
相蕴和走进?房间, “阿父, 兰姨,青叔, 你们饿不饿?我?让庖厨做些东西送过来。”
“嘿嘿,还是阿和体贴,你满叔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杜满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相豫看了一眼若无其事跟在相蕴和身?后的宋梨,剑眉不由?得皱了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
“阿父不也没休息吗?”
相蕴和笑道。
宋梨走到兰月身?边,小声问?兰月,“兰姐,你们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哪了,你不知道?”
声音虽小,但习武之人听力敏锐,相豫不等兰月开口,便没有?好气道。
替贞儿试探他的事情他能忍,但大晚上的把阿和折腾得睡不着,他便有?些生气。
——阿和才几岁?哪能跟大人一样去熬夜?
宋梨拢着手,垂着头?,做出一副垂耳听教的模样来,“大哥,我?错了,我?不该打扰阿和休息的。”
假的,她?下次还敢。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阿和不能做他们庇佑之下的菟丝花,她?是大哥与嫂子的女儿,她?必须有?自保乃至保护其他人的能力。
“阿父,你就别怪梨姨啦,是我?自己要?来的。”
相蕴和走上前,摇了摇相豫的衣袖,软着声音打圆场。
被相蕴和摇了下衣袖,横眉冷对宋梨的相豫瞬间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快回去休息。”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好睡好休息好。”
“我?知道。”
相蕴和笑着点头?,“我?平时?很乖的,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跟着兰姨在学剑术,阿父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软软糯糯把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在心上的女儿,相豫心下一软,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
“乖。”
杀伐果决的男人此时?声音颇为温柔。
杜满听得一阵牙酸。
和着阿和是宝,他们是草呗?
只有?阿和能听大哥这么温柔说话,他们都不配?
但还别说,小阿和就是可爱,可爱到能把人的心都融化的那种乖巧可爱。
观音座下的龙女长什么样子他没见过,但见了阿和,便觉得龙女的模样便该是阿和这样的,粉雕玉琢的,让人见了便心情大好。
面对这样的小姑娘,别说大哥了,他说话时?都会不由?自主把喇叭似的大嗓门?放轻。
“阿父,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有?退敌的办法。”
相蕴和抬手抱着相豫的胳膊,“阿父说得对,严守忠的软肋,的确在他的出身?,在他的家人身?上。”
兰月眼皮微抬,“阿和,你怎么知道?”
“我?......”
声音微微一顿,想起自己重生的事情只有?阿父与军师韩行一知晓,相蕴和抿唇一笑,弯眼问?兰月,“我?当然知道啦,兰姨应该也知道的呀。”
“我??”
兰月指了指自己。
“对呀。”
相蕴和笑眯眯,“兰姨难道忘了?咱们在济宁城逃命的时?候,曾听到抓捕咱们的盛军在抱怨,说严老将军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庶民出身?,时?常被朝中?的世家权贵排挤,至今不曾被封侯。”
兰月一脸迷惑。
——她?还真不记得了。
“兰姨真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也颇为正常。”
相蕴和叹了口气,“那时?候的兰姨身?受重伤,清醒的时?间远没有?昏迷的时?间久,浑浑噩噩间,自然不会留意旁人的闲话。”
“倒是我?,守着兰姨无事可做,便听了几耳朵严老将军的故事,知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宋梨梗了一瞬,“阿和,市井流言怎能作?数?”
她?还以为阿和真的有?破敌办法,这才冒着被大哥破口大骂的风险连夜把阿和带过来,不曾想阿和的办法竟是利用?市井流言?
宋梨抬手捂了下胸口,觉得自己被大哥骂得着实不冤。
——大晚上的,打扰小姑娘睡觉做什么?
“无风不起浪,市井流言往往并不是空穴来风。”
相豫知晓相蕴和重生之事,听宋梨这般发问?,便替相蕴和打掩护,“眼下我?们没有?其他的破敌办法,不如听听阿和的话,或许能歪打正着,帮助咱们大破严守忠。”
杜满连连点头?,“对,别看阿和年龄小,但她?聪明着呢,不比咱们大人差。”
目前的确没有?能大破盛军的办法,宋梨叹了口气,“罢了,那便听一听这些流言蜚语。”
“万一咱们的运气好,这些谣言果真有?用?呢?”
“梨姨,你放心,天命在阿父阿娘的。”
相蕴和弯眼一笑。
相豫眉梢微挑,威严虎目闪过一抹骄傲之色。
——他可是古往今来为数不多的白手起家打天下的开国皇帝。
相蕴和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严老将军庶民出身?,与夫人是少?年夫妻,恩爱异常,膝下有?三子四女,三个儿子皆战死,只有?留下一个孙女与病歪歪的小孙儿。”
“这个我?知道。”
胡青道,“我?与小骞逃命的时?候,遇到盛军攻打朱穆,领军的便是严老将军的儿子,可惜援军来迟了几日,严小将军白白战死了。”
“严小将军战死后,尸体被朱穆的人带走领赏。”
胡青颇为唏嘘,“领完赏,便将他的尸首吊在城楼下暴晒,直到绳索断裂,他的尸体才从城楼上掉了下来,把原本便血肉模糊的尸体摔得更加惨不忍睹,让路过的行人都止不住说他可怜。
相豫不悦皱眉,“严小将军虽为敌将,但忠勇可嘉,朱穆怎能如此对待他的尸首?”
“大哥,你以为谁都是你呢?”
亲卫送来饭食,杜满塞了一块饼到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这个世道多的是恨不得把对手碎尸万段的人,别说严小将军了,如果我?们落到盛军手里?,下场绝对不会比他好。”
相蕴和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前世的兰姨,以及她?的很多亲人,便是严小将军的下场,甚至远远不如严小将军。
察觉到相蕴和脸色异样,相豫知晓她?是物伤其类,想起兰月以及其他兄弟的下场,剑眉不由?得拧在一起,心中?直骂杜满多嘴。
“少?乌鸦嘴。”
兰月抬脚把忙着吃东西的杜满踹在地上,“你姑奶奶我?的命硬着呢,才不会落到盛军手里?,更不会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杜满的话着实不吉利,宋梨拿起案几上推动沙盘的推杆,重重打在杜满身?上,“呸呸呸,乌鸦嘴!”
“就是,我?们才不会落这样的下场,我?们好着呢。”
胡青忍不住补上一脚。
饭未吃完便遭三人群殴,但杜满没敢让一旁站着的相豫主持公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究竟有?多不吉利,啪/啪两巴掌打着自己的嘴。
“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自己的这张嘴呢!”
杜满比兰月三人打得还要?狠,“让你乱说话!让你乱说话!”
宋梨被他逗笑了,“对,狠狠地打。”
“敢说兰姐的不好,我?看你是活腻了。”
看着几人的打闹,相蕴和面上淡去的笑意又重新回到眼角眉梢。
真好。
兰姨在,青叔在,梨姨在,小叔叔在,大家都还在。
还能聚在一起嬉笑打闹,同饮一壶热茶。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样,阿父阿娘虽得了天下,可身?后却再无一人,那些跟随他们走出故土的兄弟姐妹,早早死在尸堆如山的战场里?。
“好了,阿和还在呢,你们这群当长辈的,就不能给她?做一个好的表率?”
见相蕴和面色舒缓,相豫这才松了一口气,“别闹了,听阿和继续往下说。”
“先说好,阿和跟咱们不一样,她?年龄小,不能熬夜,她?说话的时?候谁都别插嘴,让她?说完赶紧去睡觉。”
怕杜满口无遮拦再次勾起相蕴和的伤心事,相豫补上一句。
众人纷纷点头?。
相豫道,“阿和,你快说,说完便快点去休息。”
“严老将军的命不大好。”
相蕴和继续说道,“他的四个儿子为国捐躯,女儿的日子也没好到哪去。”
“他的大女儿嫁给四皇子,不过双十年华,便一尸两命撒手西去。”
“二女儿嫁给京中?权贵世家,夫家却嫌她?粗鄙,日子过得也不大如意。”
“小女儿是几个孩子中?最为聪慧的一个,可惜早年被叛军所?获,被救出之后变得痴傻疯癫,身?边片刻离不开人。”
相豫虎目轻眯。
三个女儿结局皆惨烈,杜满啊了一声,“这严老将军着实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