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说扶缈近来都住在骆山,松晏便与沈万霄一道过去。
他们没有御剑乘云,而是肩并肩行在街头,见满街卖着河灯纸锭,才知今日是中元节。
松晏驻足,摸出些许碎银子买了几盏河灯,随后便拉着沈万霄去到河边。
“凡人都有这个风俗,”他挡着风将河灯点燃,“据说今日放的河灯会一直顺着河漂到奈河,所以只需将想说的话对着河灯说,它都会替你带到。”
沈万霄拎着剩余的几只河灯站在他身边,尽管明知这话是假,但也没有出声反驳, 反而是顺着他的心意道:“他们会听见的。”
“希望吧。”松晏稍稍叹了口气,将点亮的灯盏放入河中,然后擦火点起另一盏。
沈万霄蹲下,伸手替他挡着风。
“沈万霄,”松晏忽然叫他的名字,却低着头没有看他,道,“步重说春似旧回来了,但是三界暂时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我想,他兴许是和楼弃舞在一处。”
沈万霄将河灯放入河里。片刻的沉默后,他道:“楼弃舞神出鬼没,想找他恐怕有些困难。”
“嗯,”松晏颔首,忽然问,“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会。”沈万霄不假所思地答,末了似是觉得光说一个“会”字不够正式,补充道,“我一直都在。”
松晏不说话了,屈膝在河边坐下,望着满河随水而动的灯盏发呆。
有时他真的很羡慕凡人,也羡慕那些修为不高的小妖。
虽说他们也不能随心所欲,但至少他们都有机会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而他可能没有这个机会。
沈万霄突然起身,松晏目光随着他往上,生怕他将自己丢下,匆忙问:“你要去哪儿?”
“那边有人卖栗子糕,”沈万霄搭手拉他起来,脸上的情绪很淡,说出来的话却让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以前你心情不好,除了酥骨鱼外,最爱吃的便是这个。”
他说的是千年前。
松晏随他往那边走,“小时候的事我都快不记得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啊。”
“想的次数多了,”沈万霄付过钱,将栗子糕塞进他怀里,“便忘不了。”
松晏捧着点心,先喂了一个给沈万霄,照旧问:“好吃吗?”
“还行,”沈万霄说,“没有以前那么甜。”
“啊,是吗?”松晏咬了一口,“好像是没有。”
两人虽都说着栗子糕不甜,但一人一个不停地吃着,一袋点心很快便见底。
临到客栈歇脚前,松晏指着客栈左侧卖糖人的小摊,嘟囔道:“你还记得吧,之前说过要买糖人给我的。”
沈万霄微微点头,两人旋即往摊子前走去。
这个摊子上摆着的糖人样式比上回那个老妇人卖的多得多。松晏认真专注地挑选许久,终于拿起一个正面白生生,背面黑乎乎的,背着长剑的糖人,笑道:“就这个吧。”
沈万霄瞟一眼他手里的糖人,颇有些无奈。
“这个和你好像啊,”松晏看着他付钱,末了挽住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歪着头靠到他身上,将糖人抬高到他面前,说,“就是衣裳颜色不太对,你好像从来都不穿黄衣裳......为什么啊?”
沈万霄半抱着他走进客栈,言简意赅道:“丑。”
松晏顿时笑起来。他正欲说话,目光落在堂中桌前坐着的人身上时,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或许是因为中元节的缘故,客栈中几乎没有人,掌柜的便只稀松点着几盏灯。而楼弃舞穿着一身白衣坐在那昏暗的光影里,松晏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是鬼魂。
沈万霄订好房,回头顺着松晏的目光望去,只见楼弃舞正端着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脸上依旧带着那张人皮面具,与以前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左眼上蒙着乌黑的布块。
沈万霄五指微蜷,随后垂眸看看一眼松晏,一起朝楼弃舞走过去。
“春似旧在哪儿?”松晏坐下,懒得与楼弃舞多说,直接问。
楼弃舞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推到他面前,“不知道。”
松晏与沈万霄相视一眼,微微抿唇道:“他若要入世,必定会去找你。”
“那倒不必,”楼弃舞说,“他天资聪颖,功法仙术一看便会,用不着再找我帮他制肉身。”
松晏微怔,听他这意思,春似旧是学会了傀儡术。
楼弃舞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抿唇道:“我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松晏上下打量楼弃舞,随后朝着沈万霄微微摇头。
沈万霄亦是眉头微皱。
时至今日,素姻尸身已经化作飞灰,琉璃灯也已被摧毁。松晏实在是想不到楼弃舞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
楼弃舞慢声道:“我要销魂。”
闻言,松晏蓦地抬起头。
“别那么惊讶,”楼弃舞说,“春似旧恩将仇报,我只不过要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松晏皱眉道:“销魂是悯心佩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眼睛在剑柄上。”
松晏诧异不已,沈万霄也难免感到惊讶。
当年楼弃舞引血海,蓄怨气,以傀儡术让春似旧重回于世,照理说,他与春似旧应当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无人料到,楼弃舞仅仅是多看了眼悯心赤身裸体的画像,春似旧便挖走他的左眼,充当销魂的装饰点缀。
楼弃舞将事情简单概括,最后注视着松晏道:“我要你帮我。”
松晏轻抚着杯口,闻声稍稍敛目,“我帮不了。”
且不论楼弃舞以往算计他、陷害他多少次,单是与止戈勾结,助春似旧复生一事,便不可原谅。
“春似旧修为高深,”松晏搁下酒杯,一滴酒也没碰,“我杀不了他,也夺不了销魂。你与其找我,不如找找扶缈,或是时颂,他们或许有办法。”
他边说边站起来,拉着沈万霄的手往外走,“楼弃舞,我希望你明白,我至今没有朝你动手,是因为你白三娘牵挂着你。”
提及白三娘,楼弃舞面色稍微变了变,但紧接着,他笑道:“你以为玄柳为什么没有追究永安殿失火一事。”
沈万霄驻足,松晏不得不跟着停下。
楼弃舞缓缓起身,边斟酒边说:“他不敢。”
“你什么意思?”松晏紧盯着他。
当年永安殿失火,素姻尸身被烧成灰烬,魂魄从琉璃灯中解脱,重入轮回。而玄柳暴跳如雷,绝不可能不追查此事。
楼弃舞将盛满酒水的玉瓷杯递给他,“我给了他修为,他自然要听命于我。”
夜风从楼中四面大敞的窗涌进来,吹动楼里梁上悬着的绫罗绸缎。
松晏指尖发凉,蓦地意识到这场阴谋早在千年以前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
“我教他用相思骨留住了观御的命,”楼弃舞抹去不小心滴到手上的酒,“你应该感谢我,让你还有机会和观御重逢。”
难怪玄柳根基全毁却还能重新修炼,难怪一个天界中人会知道用相思骨让人起死回生的邪术。
楼弃舞笑看着两人,“不要误会,我与他可不是一伙的。我只不过是不忍心看一个父亲失去自己最重视的儿子,帮了他一回罢了,往后他做的那些事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他这般说,是想与玄柳撇清关系。
松晏心下了然,楼弃舞深知玄柳必会阻拦他与沈万霄,甚至如旧时一般巴不得他死,所以才顺水推舟,不费吹灰之力借由玄柳之手达成目的。
早在那时,楼弃舞便想好了今日。
果不其然,楼弃舞边将桌上的匣子打开,边道:“找人帮忙定是需要些诚意,松晏,你瞧我这诚意够不够。”
随着匣子打开,浓烈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
松晏忍不住皱眉,垂眸瞥向匣子中的东西时瞳孔骤缩——竟然是玄柳的头颅。
血还未干,淅淅沥沥地顺着匣子缝隙往下淌。
松晏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而沈万霄静静望着匣子里的人头,面无表情。
“啪!”
松晏伸手将匣子合上,抬眸冷冷注视着楼弃舞。
“看来你很满意,”后者眼底有似是而非的笑意,“松晏,我替你杀了他,你是不是也该帮我一回?”
玄柳身为天帝,他一死,三界无主,必将大乱。春似旧若想毁灭三界,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楼弃舞这是,逼他与春似旧交手。
“你早就想杀他,”松晏微微抿唇,“他将白三娘困于灯中千年,你本就恨他入骨,倒也不必说是帮我杀他。”
楼弃舞闻言笑了一笑,“没错,我确实恨他,但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他,我大可以让他生不如死。我杀他,只是为了给你送一份礼,反正......千年前你便想杀他,但一直都没能得手。现在好了,我替你做了这件事,你不必再为此发愁。”
松晏敛目,须臾,平静道:“天界有那么多仙神,即使春似旧卷土重来,也轮不到我动手。”
“你怎么还不明白?”楼弃舞嗤笑出声,“春似旧根本无心毁天灭地,他一直都是冲你而来。”
从万年前始,春似旧想毁灭的便不是三界,而是松晏。
因为松晏毁了春似旧与悯心的婚事,更因为松晏与府青两情相悦,惹天妒。
松晏静默不语,心知肚明。
即便楼弃舞不说,他与春似旧也会有一战。万年前埋下的因,终于快要结出果。
楼弃舞又道:“你要是想让三界都为你陪葬,我没有任何意见。不过你别忘了,这世上还有你的家人朋友。松晏,你若是舍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惨死与春似旧手里,我无话可说。”
说完,他便背过了身,像是并不愿搭理两人。
松晏看着他的背影,少顷,再次问他道:“春似旧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