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似旧身下,悯心双眼半睁,瞳孔涣散。
石柱砸起的厚重的灰尘覆盖在他身上,惨白的石沫为大红嫁衣蒙上白布。
见此情形,涟绛不由得发怔。在剧烈的摇晃下他难以保持平衡,所幸府青牢牢抓着他,他才不至于跌倒。
殿堂崩塌在即,一块又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将地砖砸出裂纹。
“走。”府青一把拽住涟绛胳膊,紧接着飞身逃离这即将诞生的废墟。
承妄剑挥斩出青白光芒,接二连三掉落的房梁石块被这剑光劈开,碎石四处飞溅。
殿中木然旁观的仙神于这动静中惊醒,尚未弄清发生何事便只顾得上慌忙逃命,捏诀撑开一道又一道五光十色的结界屏障。
“师父!”殿外光熹闻讯匆忙赶来。他看见府青与涟绛飞身而出,而悯心不见踪影,连忙冲上前问:“我师父呢!?”
涟绛与府青沉默地望向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崩塌的废墟之中倏然传出怒吼声。
众神浑身一震,涟绛亦是一惊。
他回过头,见春似旧方才攥在手里的银铁扇从废墟之中疾速穿出,原先只有普通纸扇大小的扇面竟在刹那间变得巨大无比。
玄黑如墨的扇面上血光涌动,猩红光芒裹挟着狂风吞没天地,尤其显得在场众神渺小如蚁。
扇面溘然自高空砸下,好似阴雨天浓黑的云朵被人撕扯落地。
涟绛顶着疾风骤然睁大眼,眼看着扇面马上要压上头顶,而众神错愕惶恐,他立时喊道:“起阵!”
强烈而狂暴的风打在身上,几乎让人站不住脚跟。
饶是如此,诸神也在转眼间稳住心神,纷纷捏诀起阵做挡。
金灿灿的阵光与漆黑扇面遽然碰撞,凶猛的气浪迎面打来,震得五脏六腑都剧痛无比。
但此时竟无一人退缩。
沉重而冰冷的银铁扇上,春似旧抱着悯心尸身冷漠地俯视众神,身后十万妖兽法相咆哮狂吼,蠢蠢欲动。
“你毁了我的喜事,”他垂眸注视着涟绛,面无表情,“你想拿什么来还?”
涟绛仰头看向他,重压之下一呼一吸都挤得肺部疼痛不已。
“天界诸神,”春似旧眸光微动,轻瞟一眼扇下苦苦支撑着防御的众神,随后目光一转,落在府青身上,“还是阿青?”
涟绛咬牙咽下嗓子里的血,心知春似旧已然堕魔,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盯着春似旧,声音沙哑:“悯心对你无意,你又何苦强求?”
春似旧微微眯起眼,偏头将脸颊贴上悯心额头:“悯心哥哥最爱的人明明是我,是你们非要逼他弃我,逼他与旁人成亲。”
“他从来都只当你是弟弟,”府青抬眸,眼底渗出几分杀意,“他教你仙法心术,教你处世之道,盼的是你有朝一日能化神成佛,造福三界。但你却为爱恨痴嗔所绊,负他、杀他,你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愧疚!?”春似旧闻声仰头大笑,他眼中的泪和着脸上的血一道滑落,滴在悯心的眼尾,“要真算起来,心里有愧的应当是你!”
他一面说,一面迈步缓缓走向府青:“若不是你与悯心说,你不愿意做天帝,悯心便不会自荐为帝,更不会被整日囚禁在这冰冷的天宫里!”
“愧疚,呵......”他极其短促地冷笑一声,“府青,你还不明白么?最该感到愧疚的是你,不是我。”
府青怔然。
年幼时悯心确实问过他要不要做天帝,他摇首拒绝,望着悯心道:“天帝一点都不自由,我以后只想行遍三界,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做一个无名的侠客。”
当时悯心是什么反应,府青已经没了印象。
后来伏羲与女娲避世不出,扶缈为天界择主。他原先定下的天帝之位该是由有吞天纳地之能的苍龙府青继承,但府青不愿,而悯心自告奋勇。
扶缈几经思量,终是将命簿上“天帝府青”四个金字划去,改为“天帝悯心”。
兴许从他落笔的那一刻起,往后诸多因果便已错位,再无人能参透。
“他说我若是成佛,他便会一直陪着我,我答应他了,”春似旧略低下头,凝望着悯心的目光温柔似水,“但他骗了我,”春似旧的双眸渐渐被恨意吞噬,“他背叛我......他竟然妄想丢弃我!”
春似旧像是疯了,抚摸着悯心冰冷的脸颊咧嘴笑起来,“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舍得抛下我呢?我那么爱你,你怎么舍得让我难过?”
悯心半睁着眼,眼尾被春似旧的眼泪浸湿,看上去仿佛在哭。
“悯心哥哥,”春似旧抱着他轻轻地摇,轻柔地掸去他肩上发上的灰尘,“他们毁了我们的喜事,我让他们到死界再补一场给你好不好?到时候四海八荒的神仙、妖魔都来祝贺......”
春似旧停顿下来,俯身将耳朵贴近悯心乌紫的唇,像在听他说话。
须臾,春似旧抬起头,笑道:“好,哥哥想要凡人也来赴宴,那我便带他们一起。”
语罢,他身后十万妖兽遽然撕咬向扇下的仙神。
兽影如烈马奔腾,刹那间山崩地裂。
积蓄于人间的仇怨奔涌如河,尽数灌进大地龟裂的伤口,攀附于地底数万万游魂身上。
游魂因此躁动不安,吵闹着挤入人间,逢人便杀。
在这顷刻之间,血已染红土地。
而九重天也已沦陷,众神合力撑开的结界在妖兽猛烈的攻势之下慢慢长出裂纹,再难以支撑太久。
涟绛瞳孔骤缩,蓦地明白为何三界惧怕魔骨至此。
但此时他来不及细想这些。
结界蛛网似的一寸寸碎裂,有些修为较低的仙神已经无力支撑,呕血倒下时身体被闯入结界的妖兽拦腰咬断,魂飞魄散。
若再放任下去,三界势必毁于春似旧手中。
涟绛目光一沉,当即召出长弓。而府青同样意识到春似旧已毫无理智,再不做无谓的防守,转而举剑攻向春似旧。
春似旧安然不动,抱着悯心坐于妖兽背上,冷目看着底下众生挣扎求饶。
直到府青一路斩杀妖兽,浴血近身,承妄剑直指咽喉,他才稍微掀起眼皮睨府青一眼,双指相搭:“不自量力。”
话音未落,巨大的蛇身法相便自他身前拔地而起,其上鳞片张合,满身朱红鲜花缠绕,宛若滴血。
府青挥剑斩向蛇身,手起刀落间身后金色龙影呼啸而出,锋利的龙爪刹那间将银铁扇撕成碎片。
巨蛇伏地闪避剑刃,蛇尾所过之处猩红黏液腐蚀一切。
它直勾勾地盯着府青,不同于寻常蛇类的眼睛里血红鲜花怒放。
府青略感吃惊——花相蟒。
花相蟒生来便是邪物,早在悯心担任天帝之职前伏羲便下令将花相蟒赶尽杀绝,以除后患。春似旧怎么会......
巨蛇后缩,下一瞬竟如离弦之箭,疾速咬向龙影。
府青躲闪不及。他肩膀一痛,身上竟是多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春似旧死咬着他不松口,身下朱红蛇尾疯狂甩动着,将琼楼玉宇都拍打成末。
府青额头渗出细汗,但却咬紧牙关未有半分示弱。
他举剑纵身扑向春似旧,身后高大巍峨的龙影也不甘示弱,扭身撕咬在巨蛇长尾之上。
两人争斗不休,难分伯仲。
见状,涟绛拉弓对准春似旧,身后九尾狐影替他挡住接二连三扑咬而来的妖兽,威武雄壮。
咻——
长箭迅猛如雷电,以分毫之距穿过缠打在一处的蛇与龙,径直射向春似旧眉心。
春似旧扬手,衣袖卷住长箭,喀嚓一声将它搅成两半。
涟绛见状皱眉,挽弓再次射向春似旧。
后者不急不躁地抬手抵挡,饶是蛇身被咬穿,身上伤口毕现,也并不惧他与府青二人。
涟绛与府青相视一眼,继而合力攻向春似旧。
但春似旧修为高深,法术高强,二人始终难以伤其要害,反而险被他咬穿喉咙。
正当着僵持不下之际,混乱的人群中倏然有人高声大喊:“九尾狐尾所化之弓!狐尾所化之弓!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涟绛循声侧目,见扶缈披着破布杵着拐疯疯癫癫地呼喊着,身旁妖兽飞快掠过,竟是瞧不见他,也不伤他。
他抬头对上涟绛眼神,揉着胡子笑了笑,用唇形道:“对不住。”
涟绛抿唇,心下了然——扶缈果然知道他从何而来,那日在席上并非是未见,而是佯装不见。
果不其然,随着这喊声传开,众神纷纷扭头望向持弓之人,面露惊喜之色:“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见他们欢呼着将目光照向府青,紧接着神色黯淡下去,涟绛攥着长弓的手微微一颤。
“狐尾为弓,龙身做箭......”人群里有人皱着眉喃喃低语,继而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雀跃高喊起来,“狐尾为弓,龙身做箭,封妖锁魔!”
涟绛难以控制地发抖,随即见底下众人撩衣跪拜,有朝向他的,也有朝向府青的:“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啊!”
求救声刹那间将涟绛淹没。
他透不过气,冷汗濡湿后背。
府青在这时奔向他,捧起他的脸同他额头相抵,气息不稳:“好好活着。”
“不......不要......”涟绛摇头,眼中含泪。
“别哭,”府青抹去他眼角的潮湿,笑着哄他道,“涟绛,没事的,我们一万年后再遇。”
涟绛抓他的手,神色慌张。
但他抬手捂住涟绛的眼睛,紧接着没有片刻的犹豫,攥紧承妄剑穿透胸膛。
偌大的龙影在这一霎那化为齑粉,金色碎芒飘落如雨。
“啧,”春似旧摸了摸脸,看好戏似的,道,“可惜了,我还以为可以亲手带阿青去见悯心哥哥,毕竟哥哥平日里最疼爱的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