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临了总得为自己而活。
平心而论, 朱厚照对宦官非但不坏,还称得上委以重任。只要他们肯听话,权力、财富、职位, 都是应有尽有。刘瑾这样的佼佼者, 还拥有无数宦官求而不得的声名。千秋史书上,必有他功绩的一笔。
宦官做到这个份上, 已是旷古绝今了。所以,老刘有时也不明白,他究竟还在不甘些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理解李越。在他的寿宴上,李越一眼就看出了他压抑在心的痛楚。
她问道:“功名利禄, 身前身后名,都已经尽数包揽。大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还不肯知足啊。”
刘瑾反唇相讥:“那你呢?只管说别人,你自己又在做什么?”
李越只是一哂:“我,我们可不一样。你是始终在人狗之间摇摆,而我从来是宁肯做一个坏人,也不愿意当一条好狗。”
又是这些企图叫他心神不宁的疯话傻话。他早知道,李越此来必定是心怀鬼胎。他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您素来是胸怀大志。只是, 可别张扬过了头,到头来别说是人, 连狗都做不成了。”
李越闻言大笑,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畏惧的、好奇的、鄙夷的、担忧的……她含笑道:“可至少我做过人呀, 老刘, 你做过一天人吗?”
刘瑾身子僵住了, 他穿得是绫罗绸缎,吃得是锦衣玉食,听得是阿谀奉承,看得是花团锦簇。可他知道,他不是人,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只是一个不知往何处去的怪物,只是一个没根的阉奴。
当市舶司愈受重用,镇守中官制恢复之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心愿得偿了。是谁在开关中立下汗马功劳?是谁在官营产业的经营中兢兢业业?是谁大力推动火器的发展?是谁出了血本,连宫殿侍衔之类的职务都肯让出来,就是为了提高匠人地位,促进技艺发展?是谁想方设法暗杀了曼奴埃尔一世,为大明除去外患?
这是实打实的功绩,实打实的功勋,他们这些没根的太监,不比任何差,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血汗来洗清一直以来加诸于他们身上的不公。他们本就应该获得和文臣武将一样的待遇,受人敬仰,万古流芳!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们的功劳越大,受到的阻碍也就更大,受到的诋毁反而更深。民间暴乱是宦官的罪过,四川地动也是宦官的罪过。有屌的人做芝麻大的好事就是清如水明如镜,而没屌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寿宴前,刘瑾是有期待的,他期待他一直侍奉的君王,连女人都能够大胆任用的开明之君,能够替宦官正名。他们为了天家,献出了尊严、献出了生命,他们也想要一句公道话。可是皇爷,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又把李越放了出来,以强权又将攻讦压了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他们没有做让皇爷丢脸的事啊。他一直在等着,等着皇爷在奉天殿召集百官,在满朝文武面前,让他能够慷慨陈词,将宦官的功劳一条一条砸在那些王八蛋的脸上。他们明明是可以堂堂正正地让那些人闭嘴的,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只是一个朝会的时间而已!何苦要向李越让步,何苦又要走这样的歪路?
李越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还记得有一年,你提议要在宦官中也行遴选制,结果却被皇爷喝止之事吗?”
刘瑾眼中是空洞的茫然,只听她轻声道:“既然有意给宦官委以重任,为何不好好筛选,反而还任其鱼龙混杂?
李越嗤笑一声:“黑手套一定要够黑,才能背得动黑锅。要是连黑手套都洗白了,那锅又能往哪里丢呢?”
刘瑾开始颤抖,他紧紧地咬住牙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而她则笑着捅下最后一刀:“老刘,你跟着他,永远都做不了人,永远都只能做狗。他做八千年的皇帝,你就要做八千年的狗。”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文冕苦苦劝说他收手:“这太冒险了。要是她有亲生骨肉,咱们还可以博一把,可她连孩子都没有。一旦事发,这是灭族之祸啊!”
刘瑾头顶的华发垂下,他问道:“是不是不能生,就不算是人了啊?”
张文冕一震,刘瑾和颜悦色道:“没命根的男子,没胞宫的女子,就不是人吗?那我们是什么?是畜生吗,是狗吗?”
张文冕眼角一酸,他的眼泪簌簌而下。
刘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利弊权衡。”
“可我已经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了,到临了总得为自己而活。”
朱厚照做梦都想不到,刘瑾竟会因此背叛。他的倒戈,让月池能够逃出摩诃园,而只要她能出来,接下来的事就不是区区锦衣卫能解决的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和副指挥使张允始终在犹豫是否要遵密旨格杀李越。按着皇爷的意思,要是有一日他一命呜呼了,他们一定要用尽手段将李越送下去陪他。可问题的关键是,皇爷如今是不起,可到底没死透啊。而且宫内密探又传来消息,说是李越到了之后,皇爷又能服药了。这就让锦衣卫和一众死士更是左右为难。
就是这一犹豫,耽搁了最宝贵的时间。李越再次进入权力中心,摩诃园的布置成了废棋。这时,他们就只能指望第二手棋能发挥作用。
禁中最精锐的兵力当属于腾骧四卫;京中最精锐的兵力,当属东官厅。腾骧四卫由御马监总管张永和前军都督成国公朱希忠共同掌管。至于东官厅则是镇远侯顾仕隆任提督总兵官,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作为监军,兵部侍郎夏言为文书。
成国公和镇远侯都是勋贵,素有清正美誉,他们已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又多次蒙恩,荫蔽子孙,要想打动这二人是难于登天。张永和谷大用同为八虎之一,对朱厚照是忠心耿耿,更与刘瑾视同水火。至于兵部侍郎夏言,他是严嵩的至交好友,两人都是江西人。夏言素有聪颖过人,豪迈强直之名。和他的朋友严嵩一样,夏言亦不肯居李越下风。看这个格局,就知道朱厚照对于刘瑾和李越的防备之心,一日都未曾消解。
月池对此又何尝不知呢?可她从未试着从明面上插手兵权。她只是厚待军匠,有意识提拔贫寒出身的将领。在万国来朝的大阅之后,她更是顺着朱厚照的意思从边军、西南狼兵中留下猛将,加强京军的力量。只是,她借兵部之手选派的,皆是千总、守备之类的小官,给军匠的职务也仅是小吏总旗,因而并未引起朱厚照的关注罢了。这其中既有宣府旧人的骨血,也有西南女将的亲眷,更有多年因贱籍制度备受苦楚的可怜人。他们得到了机会,自然会拼命往上爬。
而自皇帝迁居摩诃园后,禁军就由第一流的天子亲卫,退居二线,虽然明面上的待遇未曾削减,可面上的威风以及背地里的油水可就少的不止一星半点儿了。在张太后缠绵病榻后,夏皇后也有足够的时间和本钱,和这些腾骧四卫将领们好好交流。更别提,腾骧四卫中还有人帮着说合。腾骧四卫中的勇士乃是从天下卫所官军年力精壮者及虏中走回男子选拔而出的。所谓虏中走回男子,乃是指从蒙古或外邦逃回的青年男子。张彩这么多年,想尽办法往中原送人。虽然最后有资格进入腾骧四卫只有一个,可也足够了。他就是在鞑靼阵前,死在明军炮火下的女奴之子,那个目睹母亲被战车碾得面目全非的半大男娃,早就已经流干了眼泪。他现在叫荆慈。
至于刘瑾,他对张永、谷大用、杨玉这些个老对手,更是从未卸下心防。他当然不敢谋反,更不敢往御马监、锦衣卫塞自己的人。他只能往试着盯住自己的老对手,在持续不断地在其他监拉拢人,哪怕是在自己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放松。
而女官们与宫人们更是兢兢业业至极,女官们的手早就伸往了内廷各处,宫人们更是时时刻刻监视了大内的风吹草动。在月池从玄武门入宫时,也是宫女们帮忙接应。
正是因着多方使力,月池才能顺利把控禁中。这些小人物,皇爷平素从未放在眼底。他也从未想到,自己在内廷的第二步棋,竟然会因这些小人物而废掉。
可纵使如此,月池要更进一步,也是难于登天。夺门之变,之所以能兵不血刃地成功,是因景帝奄奄一息,其子怀献太子九岁而夭,在大家回过神后,英宗已于奉天殿升座。而执掌兵权的兵部尚书于谦,是个彻彻底底的纯臣。他都捏着鼻子认了,旁人还能怎样?
可如今,月池既不能彻底掌握东官厅,自己最大的秘密知道的人还不止一个,在这样的境况下,除了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可朱厚照岂是任人挟制之人呢?为今之计,就只能让他一直晕下去,然后趁机拉拢更多的利益共盟,打赢这场时间战,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刘瑾看着龙床上双目紧闭的朱厚照,他不由长叹一声:“只能扩张官营工场,再进行分肥。”
月池道:“扩张?如今民间已是怨声载道,要是再将绳子收紧,若遇天灾人祸,又该如何收场?”
刘瑾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搞清楚,那些个腰金衣紫之所以没有立即找你翻脸,就是想看看你上台之后,能不能给大家博到好处。你要是和皇爷做一样的事,那他们还要你干什么,索性横下心,让你们俩一块死,大家再挑新人来!”
月池失笑:“再挑新人?谈何容易。忠党和敌党打得头破血流,文臣、武将、宦官也要为自己都牟利。谁肯让步,谁愿让步?外敌虎视眈眈,一旦内乱四起,动摇国本,就真个鸡飞蛋打了。天下承平日久,没人敢做第一个开枪之人,更何况,是对着我。”
内阁首辅,秉国多年,功高望重,要说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能叫天下心服,也只有李越了。
刘瑾仍然忧心忡忡:“一时或许不敢,可长久下去谁又能敢打包票?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没有永恒的忠诚,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这才是最牢固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