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去诈一诈那位舒相公。
居然真套出了致命之物。时春的头皮发麻, 她简直不敢想,假使舒芬身死后,官府搜查出这些东西, 会是个什么局面。她们早该想到, 一个才子,怀念心上人, 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睹画思人。
舒芬有些心疼,但还是道:“你都拿去烧了吧。我也只有这些了。”
出乎意料的是,时春没有马上动作。她打了个呼哨,命人再去巡逻四周。待确定四下无人后,她才去将东西取了回来。她打开匣子, 只瞧了一眼,就是眉心一跳。她道:“多谢舒相公救命之恩。”
她嘴里道着谢, 手却摸向了靴口,在那里有几只银针。月池的秘密已经握在她手中,自焚案的人证,如若以谋杀的形式死在自己的家中,应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舒芬难掩怅然道:“这没什么,我一直很懊悔,当年如果我禀明父母, 依照礼数,早早就娶她回来, 她也不会被逼到去跳河,受了那么多苦。我原本以为,我只能让她死后不要断一口饭, 没想到, 还能听到她活着的消息……”
时春的动作一顿, 她不动声色道:“你还替她立了牌位?”
舒芬叹道:“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时春却道:“说说吧,夫人是您的故交,又岂会不关心您呢?”
舒芬犹豫片刻,还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时春听罢之后,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道:“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有怨她?”
舒芬摇头:“说来是我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轻信小人,这才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怎么能怪她?要怪就怪命,让我们天各一方。”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想了想道:“你刚刚说,她过得很辛苦?”
时春的手指微动,她心知不该和他在这里纠缠,只是,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毒蛇扒皮抽筋,却不忍扼死一只洁白的羔羊。时春低声道:“是啊,她一直都是如履薄冰。所以,我必须要帮她,帮她除掉一切威胁。”
舒芬皱起了眉:“她的丈夫,待她不好吗?”
时春道:“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就如你觉得,一早娶了她,是对她最大的救赎,可你却从来没想过,她想要什么。你们都只是认为,一个女人,能有一段好姻缘,就堪称福分了。”
舒芬不解地看向她,他眼中既有困惑,也有受伤。时春扯了扯嘴角:“舒相公,这段时日,有人来找过你吗?”
舒芬一脸茫然,时春道:“你被卷进了这样的案子,反对革新的人都想杀了你,把李梦阳的罪状钉死。可支持革新的人,又会想法设法保住你。你处在漩涡的中心,这里不该如此安静。”
舒芬瞪大了双眼,迟疑道:“你是说,他们会在我家斗起来?”
时春道:“显而易见。”
舒芬仔细思索,他道:“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这不应该,她不相信在她来之前,没人做过手脚。时春沉吟片刻,她道:“那么,或许和相公你本人有关。恕我冒昧,您对科举改制,持何看法呢?我是想帮您,我是夫人的下属,必会对您不方便说的东西,守口如瓶。”
舒芬思忖片刻道:“我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我一早就说过,科举改制上不合先王之正道,下不合士庶之民情,所以才引起今日之乱。不过,我虽然反对,却还没到自焚相抗的地步,李龙拉上我,无非为了我报复我,以及壮大声势罢了。”
时春微微颌首,她道:“我明白了……”舒芬原来是站在守旧的一方,他的供词对那些人来说是有利的。而革新派的人更不会来取他的性命,否则李梦阳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这才是他们都留下他的原因。
她忽然道:“不过,搅合进这样的争斗,对您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夫人盛赞您的才华,您这样的人,迟早是要高中,入朝做官对吗?”
舒芬垂眸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知道我现下问,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我希望,当有一天,我能够帮到大……帮到夫人时,你们还能来找我。”
时春看着他,俨然又是一个张彩。她猛然起身:“我也盼着能有那天。”
舒芬一愣,就见她如闪电一般,从窗口跃了出去。时春的下属问她:“头儿,咱们这就走了?”
时春心神不宁地攥着手中的画匣:“先走。”
这时,天已然蒙蒙亮了。他们出了城门后,时春走到河岸边,吩咐道:“点火。”
火石的敲击摩擦声如雷鸣一般,在时春耳畔响起。自从舒家出来后,她始终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她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是对是错,可她委实下不了狠心。她只能宽慰自己,这时舒芬死在这里,一定会惊动朝廷,届时北镇抚司和三法司都要来查探,指不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若舒芬真要进京,他们还可以在路上动手,一来除掉他,二来把各方关注点引离梅龙镇。
时春想到此,才勉强定了定神,而这时,她亦发现了不对,远处的灌木丛中,鸟群忽然腾飞。她的眉心突突直跳:“噤声,低头,有人追来了。听我的命令,继续点火。我说跑,咱们就立刻跳河。”
松散的包围圈在慢慢的收紧。他们是想活捉罪犯,拿住物证。时春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待他们靠的更近时,她终于断喝道:“跑!”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冲出五步远,时春随即旋身将身上的毒火球丢进火中。
毒火球中的巴豆、狼毒和石灰遇火,发生猛烈的爆炸,黄绿色的毒烟升腾而起,遮蔽了视线。
正在匍匐前进的锦衣卫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他们急忙捂住口鼻,朝前冲过来,就耽搁这么一会儿,人已经进了河中了。
负责的把总骂道:“不能叫东厂的捡便宜了,咱们也跳进去追!”
原来,驻守江南的锦衣卫暗探负责保住舒芬的安全,而后来的东厂番役则负责查探与舒芬勾连的人马。
锦衣卫和东厂素来是貌合心离的竞争关系。按照锦衣卫的意思,就该将企图靠近舒芬的人,在外头就射杀。可东厂却咬死不同意,理由是这般打草惊蛇,他们怎么查幕后主使。双方磋商日久,才勉强达成一致,锦衣卫派人盯住厨房和大夫,谨防有人暗中下手。而东厂密切观测和舒芬密切接触的人,暗中拿下审问。这一次,他们就将时春抓个正着。
锦衣卫如下饺子似得跟着跳进河里。河中很快就浮现一重重血雾。只是,经过一两个时辰的激烈争斗,他们最后只捞到了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泡烂的纸片,其他什么都没有。
东厂负责此次任务的,正是曾经负责捉拿俞泽的潘云皋,这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一上岸就破口大骂:“说好的我们在底下埋伏,你们在上头追击。你们跟着跳下来做什么?我们本来就布好了阵势,结果你们一下来,河里又黑,人又多,全部都乱套了!你们等着吧,这次的事,我们督主一定会如实禀报圣上!”
锦衣卫也不甘示弱:“放屁!老子好几次都要抓到人了,明明是你们冲上来挡在中间,这才把人放跑了,我看你们和贼人勾结才是!”
双方闹得不欢而散。然而,锦衣卫们所不知道的是,潘云皋一回到东厂的驻地,就紧急去见张文冕。事关大局,刘瑾差张文冕来主持大局。
张文冕听罢始末,倒吸一口冷气:“你说,来人是时春?”
潘云皋点头称是:“错不了,我和这位淑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她下水,我看她身形是个女子,就觉得不对。后来一试探,果然是她。小的牢记督主和您的嘱托,这要是闹出来,对咱们都不好,还不如卖李越一个人情,再拿点好处。”
张文冕道:“你做得很好。要是她真落到杨玉手里,那可就不好了。只是,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潘云皋挠挠头:“八成也是为查明真相而来。”
张文冕却道:“你把追击她们的始末,都和我讲一讲。”
潘云皋于是将时春如何进了舒宅,如何去书房取东西,如何出来都说了一遍。他道:“他们警惕性太强,又都是好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就只是用千里镜盯着,预备着火统,本来打算等他们出来以后,再抓住严刑拷打。谁知,这……”
张文冕眼中精光四射:“不对劲,这可不是来查案的做派。要从李越手里刮好处,这么没头没尾的可不成。”
潘云皋疑道:“那再追上去?”
张文冕摇摇头:“不必,追上去又能如何,你还能逼问她不成,倒不如,去诈一诈那位舒相公。”
舒芬没想到,昨天晚上才听到了心上人的消息,今儿晚上就又有人潜入来逼问他。来人头戴尖帽,着白皮靴,穿一身褐色衣裳,这是东厂档头常见装扮。
来人正是潘云皋,他拿出令牌来,在舒芬面前晃了一晃:“本官是奉旨办差,缉拿可疑人员,我问你,昨晚上来找你,是什么人,你们说了些什么?”
舒芬心中咯噔一下,他道:“……并没有什么人来。档头是否是误会了。”
只这一言,潘云皋就可以断定,他们不仅是认识,而且还是一伙的。难不成,是李越为了替李梦阳翻案,所以特特来收买舒芬。可不对啊,那个从书房中拿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供词?没道理啊,供词怎么会有那么多。
潘云皋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那是什么人,她虽能许给你名,许给你利,可你也要有命去拿才成。皇上,才是做主的人!”
舒芬又不傻,他经时春提醒,一下就想透,这怕是两派相争,一派以为他被拉拢了,而另一派来逼问他。
他道:“您真的是误会了。昨晚真个没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