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厮杀、掠夺与鲜血。
月池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嘎鲁离开。她一路上的配合, 连汗廷的探子都啧啧称奇。嘎鲁讽刺道:“你和右翼之前打得火热,现在居然这么快就转向了。犯下这样的大罪,你以为汗廷会放过你吗?”
月池淡淡道:“你要知道, 世上许多事, 不在于想不想,而在于能不能。汗廷怎么想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怎么做。”
嘎鲁又一次哑口无言,半晌方冷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他们在众多汗廷探子的掩护下,不断乔装改扮,穿梭各大部落, 直奔察哈尔草原。而月池离开后,鄂尔多斯高原闹得沸反盈天。乌鲁斯死了, 嘎鲁和李越跑了。亦不剌父女与满都赉阿固勒呼一晚上连失三张王牌,再也没有当初威逼张彩和时春时的傲慢。
时将军则一夜之间翻身做主人,她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我问你们,人呢,老娘的人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亦不剌恨恨道:“李越是被汗廷的探子带走了。”
张彩讥诮道:“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连几个探子都拦不住?”
满都赉阿固勒呼呸道:“那是几个吗?新来的那些牧民中,有不少都是探子乔装。我们也是一时没有防备……”
张彩的话比刀子还尖刻:“怎么, 那日你们又是上拳脚,又是上飞刀的, 我还以为你们已是准备好了一切,一挥手就能拿下左翼了呢。没想到,你们这原来还有疏漏啊。大汗没了, 王子没了, 就连牧民也将这场火灾当作了天谴, 对你们心存怀疑。而你们还去大大咧咧宣了战,哼。”
琴德木尼气急败坏:“张彩,你他妈是学变脸出身的吧。李越没了,你以为你就能逃脱责任了?”
张彩双手抱胸道:“我变脸哪有哈敦来得快。就是不知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哈敦还能不能靠变脸拯救时局。差点忘了,您还可以装怀孕啊,需不需要外臣拿个枕头来先给您垫着?”
琴德木尼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乌鲁斯居然会自杀。她那个软蛋丈夫,居然会自杀!乌鲁斯自登基为汗后的唾骂吵嚷,让她十分厌恶。她在不胜其烦后,决定一劳永逸。她去找了黑萨满,希望能借萨满的诅咒,让乌鲁斯乖乖顺从于她。
鄂尔多斯的黑萨满自喇嘛教大兴之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可碍于政权的强势支持,他们又无能为力。如今,好不容易新任的哈敦找上门来,他们怎会不绞尽脑汁,好好表现呢?
他们将自己所有的大麻存货都给了琴德木尼,并教导她如何使用。琴德木尼一听说这灵草的“奇效”,立马毫不犹豫点在乌鲁斯的帐中。最后的结果也让她十分满意。
乌鲁斯再也没有往日的神气。他要么是抱着药炉,吸得欲仙欲死,要么是因缺药而苦苦挣扎,以至于跪在地上求她。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乌鲁斯发作时,让他不住地摇尾乞怜,然后等他清醒后,又在他面前一一复述他的丑态,接着哈哈大笑,欣赏他捶胸顿足的样子。她真的以为,乌鲁斯已经完全被她攥在手心了,可没想到……
琴德木尼迄今还记得乌鲁斯死时的情景。他不是立刻没命,而在床上挣扎了数日之后才咽气。他的大半个身子都烧得黑黢黢一片,就连脸也狰狞如鬼魅一般。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床上,一动不动,眼底还带着笑意,看着他们所有人为他忙得似无头苍蝇。
汉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得以逃脱软禁。这时,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他的命。然而,萨满的巫术、汉人的医术,全部起不到一点儿作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乌鲁斯的气息一点变弱。在最后回光返照时,他竟然又笑了出来,还发出了细弱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声嘶力竭地重复:“你们完了。你们完了!”
这四个字就如幽灵一般萦绕在她耳边。她时常被他那张丑陋的鬼脸从梦中吓醒。她怎么也没想到,只一个晚上,她就由风光无限的大哈敦,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唯一值得庆幸得是,他们提前备好了和乌鲁斯相似的替身,还可先暂时瞒上一阵。只是,纸包不住火,那场大火的动静又太大,否则她何必在这里受张彩这个王八蛋羞辱。
琴德木尼的手上青筋鼓起,恨不得再给张彩一刀。张彩似是读出她的想法,居然把自己的脸凑过来:“哈敦要打就打吧。谁让您是蒙古的女主人,至高无上、大权在握呢。就连汗廷见到您都得抖三抖,更何况是我这个外臣。”
“你!”琴德木尼要气疯了,她高高扬起了手,真心想把这个狗东西打翻。可中途却被亦不剌太师拦截。
亦不剌到底是老谋深算,他没好气道:“行了,都这个时候,我们还争这些气干什么。再不想出法子,我们之前的打算,可都要落空。”
张彩冷笑一声:“想办法?我这儿就有现成的办法,就是回归我们李御史的原计划。派人紧急通知瓦剌,我们三家结盟,共同对抗汗廷。”
满都赉阿固勒呼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方道:“放屁!瓦剌,你疯了吧。没了汗廷,又来一个瓦剌,那有什么区别。”
张彩心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与时春对视了一眼。时春适时开口道:“那就只有这个办法。稳守高原,以逸待劳。”
她以手沾奶,只寥寥几笔,就画出了鄂尔多斯高原至黄河的大致地形。琴德木尼看得暗自心惊,之前为恭维她勉强称呼她将军,岂料她真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时春道:“这里至少有两个地方可以伏击。一是翁观山的峡谷,他们若是从威宁海向西进发,八成会通过这个峡谷。我们大可提前探知,在此伏击。二是黄河岸边,他们要是绕路避开了我们的第一重埋伏,那到了这里也势必要通过黄河。河谷地势开阔,也是决一死战的好地方。我们只需要提前备好弩箭等武器,他们连逃命都来不及。而我们大明的军队则可去攻打汗廷。”
这个战术倒是可行,只是之前让明廷打头阵当炮灰的想法就落空了。亦不剌父女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满都赉阿固勒呼不满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我们坐在这里等。”
时春摊手道:“你们可以打过去啊。我们还能拦得住你们?就是这两万户去对人家四万户……”
张彩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还失了大汗、活佛和民心,还是去长途跋涉。我先将话说在前头,你们这么心急火燎地打过去,我们大明的军队可赶不及。你们看我干什么,去京城来回至少得一个多月吧。朝廷也得商量商量呀。我们李御史已经被你们搞丢了,现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也不顶用。”
亦不剌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咬牙道:“好,就先这么着!不过,你们还需要向朝廷求援!”
右翼这边是威风大减,而汗廷之处却也一样是不复往日的盛况。图鲁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去剿灭右翼,为弟弟报仇,谁知,第一次战略部署就吃了暗亏。
蒙古是部落制,各部落当然会尽力维护整个群体的利益,可在公利与私利相冲突时,各部落首领就不愿意损害自个儿,而去捍卫所谓大家了。要是大家一起动身去打右翼,瓜分鄂尔多斯部和永谢布部的牛羊和女人,那他们都是一千个一百个乐意。可如今是,明廷那边动静甚大,必须得留下人来保护民众,拱卫汗廷,这他们就不干了。防御战是既损伤兵马,又缺少收益,实是赔本的买卖。
新任大汗图鲁对此的办法是:“我们可以一起平分战利品。”
可各部落首领更不同意了:“这本来就是凭本事去抢夺。谁夺得多,谁就能获胜。怎么可以平分?”
他们指着喀尔喀部的首领哈日查盖道:“你们也可以去抢汉人呐。只要你们卖力,一样能杀回宣府,满载而归。”
喀尔喀部是除了大汗直属的察哈尔部外,离汉人最近的一个大部落。其他人话里话外就只想把他们推出去。可喀尔喀部的人也不是傻子。首领哈日查盖极力夸耀明廷的战力:“现任的宣府官员杨一清可不是以前那些软蛋。你们去看看他修筑的防御工事,还有工事内震天的喊杀声和枪炮声。这个人绝对是我们的劲敌。我们喀尔喀部从不畏惧死亡,甘愿为大汗效劳,但我们真的担心,敌不过那些狡诈汉人的火枪。我们死了不算什么,可万一伤到了大哈敦和您的幼弟,那就是整个蒙古的灾厄啊。”
图鲁被说动了,他开始要求再留下一个万户,这话一出,大家吵得更是一团乱麻。而作为统治者本人的图鲁,完全缺乏足够的判断力和威严来做决断。他只能回来找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母亲。图鲁以为没了他冷酷的父亲,他和母亲一定能带着蒙古走向更好。可事实却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甚至开始怀疑,弑父夺位,究竟是对是错。萧伯纳有一句名言:“人生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愿望没有实现,一个是愿望实现了;而后一个悲剧尤其是大悲剧。”图鲁虽无缘见到这位著名的大作家,可他们在心愿得偿后的悲哀之感,却是一致的。
数个大夫日夜在汗廷待命,满都海福晋在他们精心照料下,身子刚有了些许的好转。只是,再高明的神医也无法改变自然规律。明明已是夏日,满都海福晋却还躺在皮毛之上,面色苍白,精力不济。
图鲁看到母亲这个样子,话都到了嘴边了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满心都是苦涩。可满都海福晋即便闭着眼,也能听出他脚步声中的焦灼。她问道:“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