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身上,却既不乏学识,也不乏胆量。
一进主帐, 她就被人狠狠推在地上。月池扑倒在地,满身尘土,腿上的疼痛还未缓过去, 她又被人生生地提溜起来。
嘎鲁怒目嗔道:“你知不知道, 好几个人已经向老子禀报,说你一定是奸细!”
月池先是一惊, 随即不动声色道:“想必是您对我太过优待,以至于旁人嫉妒。”
嘎鲁道:“你知道就好!马上就要过冬了,粮草、衣物和牛羊都紧缺,你们两个成天什么都不干,却消耗了这么多的物资, 你以为其他人见了心里都不会埋怨吗?老子对你已经是够好了,给你扮男装, 没让你去当营妓,你还要怎么样,你真是比狼还贪婪!”
月池垂眸道:“我身在异乡,总有些忐忑,打听消息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嘎鲁紧紧揪着她的领口:“放屁,我说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月池被勒得一窒, 她感觉眼前黑影越来越重,她不知哪里来得一股力气, 低头狠狠咬在他的手上。嘎鲁似是才看到了她的窒息,这才松开了手。月池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半晌方道:“这么说, 你是想听实话了?”
嘎鲁一怔, 他嗤笑道:“又露出真面目了?不是老子说,你还真扮不了小媳妇。”
月池只觉喉咙一阵刺痛,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孤女,多年身居高位还是让她改变了不少,她已然失去当年的一些耐性,无法容忍长期处于下风。
她道:“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小媳妇,我是将门虎女,侯府千金。不当营妓就是好,您未免把好看得也太低廉了。”
她不能再这么示弱了,她已不再是半死不活,示弱也不能博取太多怜悯,这种时候,只能表明自己的价值,才能获取生存的权利。
嘎鲁冷不妨她敢这样顶撞,即刻勃然大怒,他扬起手掌。月池连朱厚照都不怕,怎么会怕这个鞑靼领主。她丝毫不闪不避,她道:“你尽管打,打坏了我,我敢打赌,你找不到第二个替你解读诗文的人!”
嘎鲁对她,的确算是厚待了。月池先前还在为如何掩饰女儿身而忧心,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作为领主的嘎鲁反而给她丢来了男装,还叮嘱她道:“不想马上嫁人生娃娃,就继续好好扮男人。”有领主做后盾,她的身份又一次隐瞒了下来。
而嘎鲁需要她效劳的地方,只是给他讲解一些诗词而已。月池总算明白,他为何一定要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他给的诗词写得平平,只是用典颇多,十分晦涩难懂,如不是饱读诗书的人,在无书籍查阅的条件下,压根就看不明白。但这活对一个二甲传胪来说,却还算能够应付。
不过月池却不甘心于此,她又不是真的郭氏,她是李越,是答应过米仓,要让黄金家族血债血偿的李越。
悔恨像虫蚁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急需一个发泄口,她急需用黄金家族的血来抚平她无穷无尽的懊悔,让她不至于被内心的煎熬活活怄死。可当她苦思冥想却一无所获,发觉自己又来到了另一片天地做蚂蚁时,她的痛苦翻倍了。
噩梦像附骨之蛆一样缠着她,时春正是发现了她的异常,才希望她能出来。她出的主意是,通过和牧民交流来收集情报,通过干活来舒缓心情。为此,月池这才出了帐篷。只是没想到,她才试探了几个人,就被人一状告到了嘎鲁那里去,然后又被他当面撞见,她打听他的身世。
嘎鲁怒极反笑:“你还真以为没你就不行了?”
月池莞尔:“你我都清楚,没我还真不行。在京中时,姑祖母正为我择婿,时常举办诗会,当今的这些才子,是个什么水准,我比你清楚的多。京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边塞,能逃到你这里来的,一般都是罪人吧。所以,我今日所获的优待,都是我应得的,而不是你施舍的!”明廷的犯官,逃往鞑靼,是常有的事。
嘎鲁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月池别过头去道:“不过,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诺颜的恩情,我时时记在心里。我之所以去打听,其实也只是好奇而已。您并没有将那个人的诗文,悉数拿给我吧。今日得知了您的身世,我才恍然大悟,写这些思乡之情的是你母亲?”只有生身父母,才能成为孩子的心结,让他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嘎鲁的目光如刀锋般钉在她的脸上,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劝你不要找死,像你这样的人,虽然难找,可并不是一定找不到。”
月池被他的目光骇了一下,他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她一下就明白,自己猜准了。她欠身道:“这是自然,我想说的是,我可以教您读书。这样,您就既不担心让我知道私隐,又能读明白一部分诗文了。”
想必他的母亲死因有些隐情,否则其他人不会这么讳莫如深。他也不会这样回避。比起听人讲解,他一定是希望能自己真正读懂理解亲娘的意思。
嘎鲁一愣,他别过头去:“那么多人都教不会我,你以为你能行?”
原来他已经试过了,月池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他们教不会,一是他们教不了,二是他们不敢教。可我身上,却既不乏学识,也不乏胆量。”
嘎鲁目视她,忽而又是一嘲:“你的胆子确实不小,不像你们汉家女,反而有我们蒙古女子的风范。只是光有胆子是不够的,你要是教不了……”
月池莞尔道:“那时再拿我去向汉人换粮换物,你也不算亏。”
嘎鲁都被她气笑了:“你还真打得好主意,看来,你是怎么都不会输了。”
“我不会输,是因为诺颜是聪明人,聪明人只会看获利多少,而不会感情用事。”月池心念一动,她偏头道,“我记得,你娘写过一句‘空余羝羊节,嗸嗸诉之谁。’羝羊节之典,出自文天祥的《咏怀》,原句是‘子卿羝羊节,少陵杜鹃心。’诺颜可知,子卿是谁?”
嘎鲁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下意识狼狈地移开眼去,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却变得比之前更加暴躁。他道:“不要以为你还有点用,就来敢给脸不要脸,一个劲儿地往上爬,老子大可把你打得只剩一口气,再丢回宣府,他们一样会拿东西来赎!”
月池望着他,她的嘴边甚至噙着笑意:“在学习之前,我们需要明确一点,不是所有你听不懂的东西,都叫瞎扯。无知并不可耻,可耻的是,用暴力来强迫别人闭嘴,掩饰自己的无知。”
嘎鲁大怒,如果说他先前的怒态只是为了掩饰,那么现下的火气却是实打实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轻描淡写的神气,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是将他整个人放在地上踩。她明明才是他的阶下囚,是谁给她的胆量,这么跟他说话?就凭肚子里的那几滴墨水吗。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人的叹息:“朽木不可雕……”
他蒲扇一般的大手,已经扬到了月池的面前。月池只瞥了一眼道:“你的前几个先生,应该都是被你恼羞成怒打死的吧?”
她这时不能退,她必须表现出自己的强硬,才能让嘎鲁忌惮,否则只会一直受人钳制,无法反客为主。
这记耳光还是落了下来。月池的身子都被这记耳光打得飞起来,只听砰的一声,她撞到了桌子上,桌上的东西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月池极力扶住桌沿才不至于瘫软下去。她的眼前金花乱转,耳朵嗡嗡直响。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她一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沫,一抬眼就看到了嘎鲁胡子拉碴的脸。他道:“真是没用,这就不行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突然道:“少卿是苏武的字。苏武是汉朝人,曾奉命以中郎将的身份,持节出使匈奴。匈奴你总听过吧,和你们蒙古人一样,都是草原上的游牧之民。记牢了,待会我再教你写字。你总得会写你娘的名字吧?”
她的脸颊红肿,头发蓬乱,明明站立不稳,无比狼狈,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镇定。嘎鲁一时被慑住了,他半晌方道:“这时又知道显摆自己有用了?别高兴得太早,等我学会了,一样可以宰了你。”
月池笑得连眼泪都沁出来了,她实在站不住了,索性顺着桌沿滑到了地上。她斜睨了他一眼,缓缓道:“还是想想,这辈子能做到的事吧。”
嘎鲁怒急反笑:“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狂的人。”
“狂自然是有狂的底气。我虽为女子,亦是士人。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月池的声音仍然不急不慢,“想要我慢慢教你,就绝不能再动我和我同伴一个指头。”
嘎鲁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
月池的喉中溢出笑声:“这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我只是给诺颜一个选择而已,您捏死我,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吗?”
她的目光说不出的平静,就像雪原下的湖泊。嘎鲁死死盯了她半晌,终于,他选择退让了。而对于这个结果,月池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惊喜,嘎鲁欲言又止,最后仍奇道:“你就那么笃定,你一定能赢?”
月池此时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嘎鲁清晰地看到,她的两条腿都在打颤,可就是这么一个孱弱之人,头也不回道:“当然,你要知道,有学识的人,不论在哪里,都能找到一条生路。”
嘎鲁目光一闪,他的眼睛不由在诗文上一闪而过,随即道:“妄想而已。”
月池也注意到他的眼神,她道:“那只能说,她学得还不够深。”
嘎鲁一窒,他揪住月池的衣领,喝道:“你也配和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