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时自安,死时自甘。
重装骑兵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身披重铠,三人之间以牛皮带相连,结成了一座座移动的铁墙, 暂时挡住了箭雨的袭击。而轻装骑兵被护在中央, 他们也立刻调整过来,张弓搭箭, 一面迅速还击,一面向前疾驰,想要冲出埋伏带。
新兵既然要在树林中隐藏身形,面前自然就不可能有高高的盾牌阻挡。身着薄甲的步兵,一方面要应付以摧枯拉朽之势急冲而来的重装骑兵, 另一方面又要躲避轻装骑兵的利箭,立时就显得左支右绌。
如果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他们就能够反应过来,这时不论是逃,还是躲,下场都只有一个死。唯一活下去的办法,就是继续用弩箭攻击。蹶张弩和诸葛连弩的射程都能达八十步以上,而寻常蒙古骑兵的轻簇射程只有五十步左右。只要坚持射箭,稳住准头, 他们是能够保护自己,并且一定程度上击散蒙古骑阵的。
可惜的是, 他们都是新兵蛋子,他们以前最多是杀猪杀鸡,这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 第一次杀人, 第一次还就碰上的是鞑靼的精锐部队。他们没有转身就跑, 已经足够勇敢了,但只是这么一会儿的恍惚,就给了鞑靼骑兵突阵的机会。步兵阵被冲得七零八落,轰隆隆的马蹄声如雷鸣一般,从四面八方响起,直望月池的方向杀过来。
千军万马,手持刀兵,朝你奔赴过来是什么感受?时春的双腿都在发抖,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独立指挥这样一场大战役,和鞑靼可汗交战!惨叫声、哀嚎声、喊杀声、利箭破空声、枪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她像一脚踩进了沼泽里,即将就要被粘稠的淤泥活活闷死。她往日所学的知识,由于紧张竟然说不出口。她不敢下令,战场太混乱了,她看不清情况,她怕自己误判局势,下错命令,害死所有的人。
她在幼年时,天天都想当女将军,可当她真的做了女将军,她才明白这一份责任的重大。她的错误,是要战友以性命为代价的。她不断地环顾四周,可越是犹豫,局面只会变得越糟。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两只同样汗涔涔的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
时春一转头,果然看到的是月池的脸。她正目光坚定地望着她。时春突然想到了她们的初见,她从柜中走出,光照暗室。她永远都是这样,活时自安,死时自甘,顺着自己的本心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时春正激烈乱跳的心,终于逐渐镇定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大喊道:“快,竖起盾牌,高举长矛!用枪矛刺!”
步兵听到主将的声音,便有了主心骨。一块块盾牌竖起来,像龟甲一样护住步兵,而长枪长矛如尖刺一般密密实实地伸了出去。这时鞑靼骑兵已经快逼到近前了,时春点燃了一个蒺藜雷砸了出去。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近处的骑兵直接被炸伤,而黄色的毒烟顺风散开,远处的人嗅到烟气,也会觉头晕目眩。达延汗本人也掩住了口鼻,不得已停住了攻势。
时春抓住了机会,她一面继续砸陶雷等物什,一面喝道:“传令下去,让他们近前十步,两人一组,一人举盾持矛,一人射箭,务必给我守住阵地!援兵马上就到了。”
明军因此心神大定,战局也因此僵持。月池这一方因马匹有限,是以步兵为主,她手下的骑兵去诱敌还行,去正面刚还够不上人家一碟菜。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躲在盾牌后,以火药和弓箭做远程攻击,基本上是只能守不能攻。鞑靼这边也觉十分棘手。“以步克骑”并非是虚言,面对坚盾和利矛,即便是重装骑兵也不敢一头撞上去,更遑论明军还有毒烟弹等远程武器。鞑靼方正处于顺风向,这烟雾吹下来,是真的要命。
塔宾泰捂住口鼻,来到达延汗身边,他大喊道:“大汗,快退兵吧!”
达延汗连看都不看他,他手挽硬弓,几乎是箭无虚发,将那些尚未躲避掩护的士卒,一个个地射倒在地。可对于其他躲在盾后的人马,他也是狗咬刺猬,一时无处下口。
达延汗双眼喷火,气急败坏。塔宾泰再三劝说:“大汗,快退吧。咱们是入了陷阱了,南蛮子的援军肯定在往这儿赶呢。要是等他们把咱们包围了,那这……”
达延汗喝道:“没有援军!”
塔宾泰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他道:“怎么可能没有援军?”
达延汗冷笑一声:“汉人就是喜欢内斗,以前是大同不救宣府,宣府不救三官,现在是连宣府内部也开始斗起来。这样的队伍,怎会是我们的对手。”
他下令道:“捂住口鼻,全部散开,一队绕路从背后包抄,谁要是生擒李越,赏金一百,取他的人头,赏金八十!”
塔宾泰拦都拦不住,他想说,这几乎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打法,他们这么散开,要是有明军至,还不把他们分拨击杀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双方就这么磨了近一个多时辰,居然还真他妈没有一个援兵到。塔宾泰的嘴慢慢咧开了,那这就好办了不是,他们可还有几千人在往这儿赶呢,就是耗也能把李越耗死了。
宣府衙门中,武定侯的长子郭永端居上座。这一个时辰,已然足够厨房整治一桌佳肴。鸡鸭牛羊,碟碟碗碗,摆了满满一桌子,一旁还开了一瓶精制的沧酒,浓香四溢。郭永端起酒杯,吸溜了一口道:“还是你们这儿的酒烈啊。”
他又夹了一块乌皮鸡,一面大嚼,一面道:“吃啊。怎么都不动箸。”
朱振、刘达、刘瑾和邓平都不言语。朱振默了默道:“小侯爷,时辰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可以发兵了?”
郭永没有答话,他撇了撇嘴道:“扯这些扫兴的事作甚?来,快给朱总兵满上。”
美婢持酒壶就要为朱振斟酒,朱振却以手挡住了酒盏。郭永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他硬声道:“朱总兵这是何意?”
朱振没有看他,而是望向刘达和邓平道:“朝廷有失机罪,李越就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诱敌,援军却在一个时辰后都不至。这怕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小侯爷是世家贵胄,有皇恩浩荡护体,可我们只是肉体凡胎,只怕经不起言官弹劾。”
这恰说中了刘达和邓平心中的隐忧。刘达起身对郭永道:“小侯爷,都一个时辰了,乱军之中,李越想必早已殒命。那些将士皆是我大明子民,不可不救啊。”
邓平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拖半个时辰还说得过去,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曹闵那头还瞒着呢,万一被他发现了什么,这不是……”
郭永重重将酒盏往桌上一磕:“你们三个倒是和李越穿一条裤子了,可我看,他在这儿大开杀戒时,也没把你们当一回事啊。你们至于这么上着赶着吗?”
刘达忍着气道:“我们是夹在中间,两厢为难,李越想来已死,这战却不可打输了,还请小侯爷体谅我们的难处……”
郭永呸道:“难处?当初小爷亲至宣府,要你们上奏弹劾李越时,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我和我父亲的难处呢。”
朱振也无心和他歪缠,他霍然起身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小侯爷执意如此,那末将就不奉陪了。”
他转身欲走,谁知刚刚跨了一步,一把森森的大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朱振瞳孔微缩,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向郭永。郭永翘着二郎腿道:“实话告诉你们,来此之前,小爷的世叔世伯都再三叮嘱,李越必须得死。他的死讯不至,谁都不能走出这个房门一步。”
刘达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太过分了!万一那四千人全军覆没……”
郭永道:“那就怪他们跟错了主子。他们的人头还可权做敌首。这事你们不都做惯了吗?”
刘达被拿住了短处,一时无言以对。见两位同僚都碰了钉子,墙头草邓平亲为郭永斟酒道:“小侯爷莫气,他们也是一时情急,这才错了心思。您……”
邓平一语未尽,刘瑾忽然拿起一块暖蓬蓬的蒸饼,夹了好几块肥肥的烧鹅肉进去,拿着就大嚼起来。他笑嘻嘻道:“还是这么吃够味啊,小侯爷也来一个?”
室内一片寂静,郭永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我听说,刘太监和李越素来亲厚,怎么,这看起来是传言有误啊。”
刘瑾呵呵一笑:“那可不。实不相瞒,我只和钱、权亲厚,哈哈哈,李越,那谁啊?”
郭永噗得一声笑出来,酒撒了邓平一身。他心中暗骂无耻之徒,嘴上却道:“不愧是刘督主,就是比这些人有眼色。来,咱们喝一个。”
俩人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时,刘瑾方一面剔着蟹肉,一面道:“小侯爷,咱们坐在这儿,怎么能知外头的情况。您这,再怎么着,也得让我们派人去看看吧。您说是吧?”
郭永的眼神一冷,随即又笑开:“刘督主说得是,那就让我的下人一块去吧。”
刘瑾暗骂了一声小杂种,脸上却是一切如常:“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吴三站在外头,满心茫然。这一天,他们先是去各村落的要道上围堵鞑靼骑兵。他穿着新战袍,拿着新长枪,背着新弓箭,带着满口袋的干粮去和鞑靼人作战。他们人多,鞑靼人少,寡怎么能敌众呢?他们将鞑靼人赶跑,眼看黑压压的骑兵往山林处进发,带领他们的游击将军却不让他们追了。
他隐隐约约能听到那边的喊杀声,所以他问道:“将军,那边好像还在打,咱不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