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死一般的沉寂。
褚晏反应过来自己接受命运接受得太早, 他紧闭着双眼,一时间尴尬得脚指头都蜷缩了起来。
虞秋秋现在肯定又在看他的笑话吧。
说不定等会儿,他就将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
又或者, 那嘲笑的声?音已经在钻进他耳朵的途中了。
可是,等了一会儿, 周遭却?仍旧什么声?音也没有。
疑惑间,好奇战胜了尴尬,褚晏刚准备睁眼,唇上却?传来了一道柔软的触感。
没有嘲笑, 没有讥讽, 他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虞秋秋亲吻了他……
褚晏愣住,眼睫轻颤地睁开了眼睛。
引入眼帘的是虞秋秋微抬的下巴。
“哼!我把你救醒了。”她将两手?抄在了胸前, 神情有些小骄傲,生动至极。
褚晏看得有些出神。
“什么救醒了?”他鬼使神差地问道。
虞秋秋卖起了关子:“是一个典故, 你肯定不知道。”
——“公主被诅咒陷入了沉睡, 只有她的真命天子才能将其吻醒, 这?个故事叫——”
虞秋秋看向褚晏, 眉梢挑起。
——“唔, 睡美人。”
她的脸上带起了微微笑意, 下巴又往上抬了抬, 等着褚晏问她。
褚晏……褚晏默默起身。
虞秋秋目露惊讶, 赶紧拉住了他:“诶,你不好奇么?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典故?我保证你没听过。”
褚晏嘴角抽了抽, 说得笃定:“不好奇。”
虞秋秋:“……”
——“没劲!”
她弹地一下躺回了床上,拉上被子, 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这?架势, 是准备睡回笼觉。
褚晏穿戴停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第一抹晨光射了进来,有一束光线落到了虞秋秋脸上。
金色的晨光映得她的脸白皙之余,又多了一道暖色,引人眷恋。
……
今天是个好天,阳光灿烂。
褚晏迎着初升的太?阳,走进了翰林院。
他来得不算早,进到典簿厅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不曾想,他竟是第一个到的。
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天气这?么好,应当煮一壶茶,袅袅看茶烟,缕缕闻茶香,才相得意趣。
窗边正好有个小炉子,他拎着砂壶准备去接水来烧。
不远处的书堆后,却?猛地升起了一个人。
褚晏被吓了一跳,定睛仔细一看,却?发?现竟是林修远,只见他那头发?不知是抓的还是挠的,散乱潦草,胡茬冒了出来,身上的衣裳也是皱巴巴的,一夜未见,林修远瞧着竟是沧桑了许多,褚晏差点都没敢认。
他长呼了口气,却?仍旧惊魂未定,看向林修远询问道:“你昨晚没回去?”
林修远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沓纸,绕过桌子,朝褚晏走了去。
褚晏看他走路打飘,心中又是一惊:“你通宵没睡?”
林修远没有回答,而是将自己手?里的那沓纸递到了褚晏面前:“你让我摘录的信息,我都摘录好了,你尽管拿去用?便是。”
说着,便将这?沓纸卷了卷,一股脑塞到褚晏手?里,然后功成身退一般,转身又脚踩棉花似的回了他自己的位置,倒头趴下就睡了。
几乎是在下一刻,那堆书的后面便传出了鼾声?。
入睡之快,褚晏甚至有一种刚才在看他梦游的错觉。
不过……
褚晏垂首看向自己手?中那字迹工整的一张张摘录,却?是久久未言。
他明?明?说过,这?个事情不急可以慢慢来,可林修远却?愣还是点灯熬油一晚上给他摘出来了……
能够在短时间内,于万千书册内准确找到需要的信息,即便是都看过的书,那么多册找起来也不一定立马对?应得上,翻找起来更是件麻烦事,可想而知,林修远废了多大的心力。
褚晏捧着纸张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一翻阅了起来,林修远整理出来的这?沓资料,不仅归列得很有条理,而且上面摘录出来的每一条信息都标注了出处,方便看的人事后再去详细翻阅,可以说是相当细心了。
褚晏看完后,对?林修远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不曾想,那林修远表面上看着功利,做事却?是个实?诚有才能的。
不过仔细一想想林修远的这?些才干,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了起来,能中探花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无能之辈呢?
但凡林修远前世不要表现得那般功利,说不定早就遇到了赏识他才干的人。
如?此再回想起林修远前世最后的际遇,褚晏摇了摇头,甚是唏嘘。
听说林修远考了四次才中进士,从前失败的阴影也许一直都笼罩着他从未散去过,又或者是过去的环境,导致了现在的他太?害怕失败,太?想要成功。
褚晏叹了口气,人遇到什么,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他对?别?人的遭遇不好置评,不过经此一事,他倒是生出了找机会拉林修远一把的想法?,至于拉了他一把之后,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中午的时候,虞秋秋令人送来了餐食。
褚晏很是意外,不过很奇异的,他却?是没再去想虞秋秋做这?件事情究竟有什么意图,不再纠结爱恨之后,无师自通的,他开始用?心感悟起了这?件事情本身带给他的感受。
君子论迹不论心,有些事情,其实?没必要看那么明?白。
他的视线落在食盒上,唇角微微勾了勾。
唔……其实?是开心的。
他打开食盒,却?发?现里面有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昨晚上听见你肚子叫了,好好吃饭。”
褚晏:“……”
看到这?句,他的耳根骤然发?烫了起来,良久后,忽而扶额失笑,这?笑是一股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愉悦,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处,也仿佛流淌过了一道暖流。
嗯……感动?
褚晏好好把饭给吃完了。
午间小憩过后,他再度翻阅起了林修远给他的那一大沓资料。
好死不如?赖活,在这?之前,他需要修正一件事情,一件……违心之事。
几日后。
皇帝再度召见了他,距离上次召见,时间相隔了不到五天,可见陛下心底之急切。
“如?何?你梳理得怎么样了?可是已经理出了章程?几日后朝议,你可有把握?”刚进御书房,晟帝就对?其发?出了三?连问。
看这?样子,是已经对?他寄予厚望了。
褚晏深吸了一口气,在晟帝的注视下,可靠地点了点头:“回陛下,臣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大抵有九成的把握。”
九成的把握!
晟帝闻言登时大喜,“好好好,快!赐座!说来听听!”
“是。”
褚晏坐下,开始汇报起他这?些天梳理出来的各方各面:“开凿运河是个大工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首先需要考虑的,便是银两的问题。”
晟帝点了点头:“说得是。”
这?个问题他其实?先前也考虑过,主要就是想——
晟帝正要开口,却?被褚晏抢先截掉了话头,只好先听他说。
“开凿运河需要动用?的民工粗略估计至少百万,人力物力,加起来所需要耗费的银两十?分巨大,然国库收支每年?都有定数,想要挪出这?笔钱来,就势必需要削减其他项的开支。”
晟帝听后眉梢微挑,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削减其他项的开支?这?还能从哪里削减?
晟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褚晏:“据微臣所知,户部每年?调拨发?给全国各级官员的俸禄,加起来是比不小的数字。”
晟帝眼眶一睁:“削减俸禄?”
他想了想,这?个还真可以,晟帝心里有点意动。
然而——
“不可。”褚晏抬手?否决:“要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非仁君所为,而且容易滋生腐败,官员们也需要养家糊口,这?边减了,难保不会从底下百姓身上找补,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日后再想官员们放弃这?部分利益那就难了。”
晟帝点头:“也是。”
这?个口子的确不能开,百姓交的赋税那是能收到国库里来的,而那些个贪官,回头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可流不到他的口袋里来,晟帝刚起的心思立马歇了。
褚晏接着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占比较大的开支,便是军费。”
晟帝转动扳指的手?一停:“削减军费?”
是了,这?一年?里头,军队要的钱太?多了,这?个要完了那个来要,这?个多给了一点,另外一个就会要求给得不能比那个少,一个个就知道攀比,朕那国库里的银钱,就是被他们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给挖没的。
减,必须得减!
晟帝目光坚定。
然而——
褚晏又是一个抬手?,义正言辞:“不可。”
“这?次北辽派遣使臣过来,明?面是交好,但暗地里未必没有试探国力的意思,军费一旦短缺,将士们吃的用?的差了,那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北辽之人若是探到了这?些,怕是又要滋生狼子野心。”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晟帝一听,登时就想起了他大雍还有幽蓟十?六州在北辽人手?里没拿回来,这?国土是说什么也不能再丢了。
是以,晟帝当即便改了想法?附和,声?音比褚晏还铿锵:“说得是,砍什么也不能砍军费!苦什么也不能苦了朕的将士!”
没实?力就要挨打,那都是该花的钱,省不得。
可是,这?样一来,那不就没地方可削减了?
晟帝沉吟,一切终究还是又绕回到了他最初的想法?:“既然不能节流,那就只能开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