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学良重新开始醉酒,是在他到宁城的那年十月。
装了两个多月的好父亲和好丈夫,他终于有点装不下去了。他打着刚出院的名号,没有找工作,只是每天做饭,到时间去接池芮芮放学。反正徐婵池钺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有时间总是盯着他。
刚开始是上午偷偷摸摸出去喝,不敢喝多,解馋之后就摸回去睡觉。睡上一个下午,酒醒了,去接池芮芮放学。
过了一段时间,仅仅解馋就满足不了池学良了。他开始频繁喝多,也在家里藏酒。第一个发现的是池芮芮,因为有时候她发现自己爸爸来接自己总是迟到,有时候身上带着以前最熟悉的酒味。她害怕又紧张,偷偷告诉了自己妈妈。
徐婵是早有发现还是经过池芮芮知道的,池钺不清楚,她工作很忙,一天保洁做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回家吃饭时只能微微驮着背——但就算再忙,朝夕相处的人有什么改变总会察觉。
池钺是在一个晚自习放学,回到家时已经是11点多。徐婵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望着阳台外发呆。
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漆黑一片。见到池钺进门,她收回目光很慌张地站起来,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池钺的目光落在徐婵微微发红的眼睛上,又移开,去扫视整个客厅。
客厅里很干净,像是刚刚被刻意打扫过,餐桌上放着的一盆池芮芮种的小绿植不见了。池钺走过去,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了摔碎的盆栽。
他扔下书包,没有回答徐婵的问题,也不顾对方的呼喊,径直走向主卧打开门。
浓重的酒味铺面而来,池学良躺在床上,衣服外套还在身上没来得及脱下来,看起来邋遢又皱皱巴巴。他鼾声如雷,看起来已经睡熟了。
池钺并不意外,心里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他走过去揪住对方的衣领,把人拽了下来,一拳挥上去。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动手,池学良也破罐子破摔,比曾经更加恶劣。
他心里始终记恨着母子几人抛下他从绍江逃跑,觉得是他们先背叛了这个家庭。又加上之前他问池芮芮怎么找的小学时,徐婵说是楼上的蒋老师帮的忙,语气里全是感激。
池学良已经酒精中毒,喝了酒,臆想愈发严重,他猜测对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助徐婵找学校,是不是以为徐婵没有丈夫,是孤儿寡母,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整个人加上他的人生一团污秽,都是失败,是一眼望到头的肮脏与无望。于是对以前帮助自己捧场烧烤店的同事,对帮助徐婵的邻居,都不惜用最恶劣的想法去揣测。
刚开始他和以前一样,喝醉了酒就开始骂骂咧咧,试图动手。
有时候池钺已经回家了,有时候他还在学校。但只要发现一次,池钺会直接和他动手,并且比他凶狠更多倍,像是一条疯狗。几次下来,池学良反而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儿子了。
蒋序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现了池钺身上的伤。
其实当时天气已经冷下来了,衣服穿得多,池钺藏得也足够好,是很难发现的。但自从池学良到了宁城,虽然池钺安慰过自己没什么大事,和自己相处时也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蒋序不知为何总是不安,像是头顶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
他们依旧在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一起复习,天气冷了,他们不在室外,找了一间空闲的堆放旧桌椅的教室当自习室。自习室的位置很偏,通常只有他们两个人,蒋序也有点肆无忌惮,背着书就往池钺身上靠,懒洋洋的,非要对方撑着自己。
某天复习的时候,他一篇课文背到一半,又把头搁在池钺肩膀。池钺由着他折腾,继续做题。
蒋序靠着池钺背把一篇课文背完,还不想动弹,偏头去看池钺做题。
不同于以前的笔尖如飞,明明是一套基础题,池钺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字迹也比以前潦草。蒋序认真看了一会儿,发现是因为池钺在有意的控制自己,避开手腕发力。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从池钺肩上离开坐直,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把池钺的右手衣袖拉上去一截。
池钺下意识想要避开,蒋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按住他不让他躲。
天光从宽大的窗户外透进来,把两个人得影子拉得很长。所有痕迹就在这样的光线里一览无余。
蒋序看见了池钺衣袖下遮掩的,被暴力撞击过的青紫痕迹。
四周寂静无声,他听见了头顶的剑落地。
论坛圆满结束,蒋序从北京飞回申城。
去的时候艳阳高照,回来时寒流带着雷雨突如其来,蒋序原本四点的飞机直到接近五点才落地,出了机场,外面的雨依旧不见停。
机场的人很多,很多人没有带伞。地铁口的人已经水泄不通,更多的人选择打车。蒋序点开软件叫车,系统显示前面排队97人,需等待一小时二十分钟。
“……”蒋序有点眼晕,火速退出软件。
昨天晚上池钺问他今晚能不能一起吃饭,蒋序同意了,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天气。
两人说好的时间是6点,肯定是赶不上了。蒋序又开始烦躁,手机上的时间暗灭又点开,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打个电话给池钺,告诉对方换个时间。
但不可否认的,自从在池钺朋友圈里看到那几张照片,他整个人就陷入了时有时无的不安里,很想和池钺见面,问问对方那条朋友圈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不可能是池钺还有一位同学刚好也在一所大学,刚好也在那天毕业,池钺刚好出差路过拍的照片吧。
蒋序面无表情地想,要是池钺敢这么说,他马上删第二遍微信。
水雾里车流像是失焦的画面,所有路过的出租车都是满客,蒋序等了五六分钟,有点泄气地点开微信。
池钺的通话刚好打了过来。
蒋序接通,那头池钺问:“到了吗?”
“到机场了。”蒋序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但是现在外面在下雨,我可能要……”
迟到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头池钺自然的接过话。
“是有点大,你能找到地下停车场吗,我在这里等你。”
蒋序瞬间就没声音了。
“p2停车场,在航站楼下面。”池钺想了想又改口:“你在哪,我上来找你。”
“不用。”蒋序回过神,语气有点急促。“我知道。”
直到上了车,蒋序终于回过神,想起来问对方:“你什么时候来的?”
池钺把车驶向出口,回答蒋序的声音很淡然:“没多久。”
“滴”的一声,停车场出口的显示屏跳出字幕,机械声无情播报:“停车1小时22分钟,请缴费15元。”
池钺:“……”
蒋序无声的笑了一下,又恢复平静,扭过头去看车窗外。
连绵的雨打在车窗上,雨天到处都是水雾蒙蒙,有些看不真切。道路拥堵,车流行驶很缓慢。池钺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把车里的暖气稍微调大了点。
蒋序余光看着池钺的举动,手指无意识的蜷缩在一起,又慢慢松开。
池钺和高中的时候变了很多,或许是在社会里待久了,对方不再像以前一样冰冷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起来他话依旧不多,但更多时候,他言谈温和,举止进退有度,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这样的人,在平日里应该是很受别人喜欢的。
那为什么池钺至今还是单身呢?
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但一冒出来,就会又另一个小人跳出来笑他自作多情。
它在蒋序脑子里叽叽喳喳,拷打蒋序:你是不是忘了当年高考后报志愿那几天的教训了?你病成那副鬼样子,打电话让池钺来看你一眼,结果呢?你当时带着高热在高铁站门口坐了一整天,把你脑子烧傻到现在吗?
但与此同时,又会有一个小人出来,一言不发,只把池钺的那条朋友圈在蒋序眼前一放,就像游戏里的大杀器,直接k.o.另一个小人。
六年前的夏天北京到底是什么样子,蒋序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毕业那天特别热,气温好像突破35度,依旧拦不住熙熙攘攘的毕业生外出。法大的红砖与郁郁葱葱的绿重叠,蒋序穿着深蓝色的学士服和一群同学穿行在校园里,参加毕业典礼,合照,聊天。
校园里到处都是人,有人欢呼,有人抱在一起大哭。还有小情侣表白的,用玫瑰花和气球精心布置了场地,成功后全部慷慨的送给了路过的同学。人手一个紫色的气球和白玫瑰。
那个时候,池钺在哪儿呢?
他在这待了多久,有没有看到自己。
应该没有,那天太热了,人又多又混乱,自己好像拍了几张照片就回了宿舍。
那池钺在学校待了多久,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拍下这几张照片,说了一句前程似锦呢。
这个疑问堵在他心口,他有心问池钺,又答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白白惹人失望。犹豫了半晌,最后只能开口问:“我们去哪儿吃饭?”
红灯变绿灯,池钺转过一个路口,问:“现在估计订不到餐厅了,我家可以吗?”
蒋序一怔,没有及时表态。池钺也不着急,安静等着蒋序的回答。
最终,蒋序嘴巴动了动,只是说了一句听起来很苛刻,语气却软绵绵的:“我挑食。”
池钺笑了笑,说:“我记得。”
车驶进小区地下停车场,池钺带着蒋序进入电梯,按下楼层。
一进门,池钺打开所有灯。让蒋序进客厅,自己先折去倒水。
和蒋序的窗外见树不同,池钺的房子在30层, 外面是形形色色的高层建筑,钢筋铁骨,此刻在雨雾中看起来冰冷又难以接近。唯一的绿色是池钺家里那棵常春藤,在极简的冷色装修反衬下看起来更显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