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池钺洗了澡,没有吹头发,先去浇常春藤的水。
这套房子在高层,客厅是全封闭式落地窗,冷暖全靠中央空调调节。不像当年的宁城有露天的阳台,常春藤能够接触阳光和雨露,张牙舞爪的楼上楼下到处扩张。
但这棵植物又很顽强,跟着他从宁城到广州,如今又到了申城。叶子已经顺垂而下,爬了满墙。很多次它枯叶卷枝,奄奄一息,池钺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没用,以为它要死了。但最后又总会发出新芽,交替着生长,蓬勃的活着。
已经整整六年。
他今天对蒋序说曾经出差路过宁城,其实说了谎。
当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宁城包括学校都在传,老城区出了一起恶性杀人案,妻子捅死了丈夫后自杀,孩子还在宁中——哦,就是高三那个挺有名的池钺。
彼时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周芝白为了保护池钺,和学校破例申请了让池钺在家复习,高考的时候再回来。到处是议论声,宁城的家暂时被封,池钺带着池芮芮回了绍江,暂时住回了曾经的房子。
周芝白乔合一之类和他比较熟的人都安慰他,没关系,等到高考完离开宁城就好了。
所有人都觉得那件事之后池钺很想离开宁城,并且离开了一定不会回来。
其实除了大学时又要兼顾学业、考证、兼职、照顾池芮芮以至于没有时间,工作以后,他回去过宁城。
当时他刚进入投行一年,没日没夜工作,完成第一个项目,拿到第一笔投资利得。
项目结束会有几天休息时间,但广州到宁城的机票很少,且没有直达。他没什么犹豫,转而定了高铁。
广州到宁城的高铁一共8小时32分钟。
四年的时间,什么惊天的社会新闻也已经石沉大海。小区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了,所有单元楼在原有基础上拆除改建,和原来大不一样。只有楼前的桂花树依然在那儿,已经有点谢了,地上除了落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原来的旧式水泥阳台变成了玻璃窗,二楼没有人住,三楼原本繁茂的常春藤不见了,看起来空空荡荡。
池钺敲开门,出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有些警惕地拉着门看他,问:“你找谁?”
池钺安静了很久,长时间的旅途让他脸色有点白,他回答:“不好意思,我走错了。”
他在楼下待了很久,直到太阳从初升到完全沉入天际线,整个小区都变得昏暗起来。
楼下的草坪缝隙里长着一颗常春藤,蔫了吧唧,看起来像杂草。应该是在人清理不小心遗留了一株,在土里生根。
这是那天池钺唯一从宁城带走的东西。
其实他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蒋序,比如去医院找许亭柔,或者问乔合一,哪怕问周芝白,对方在哪里工作,现在的联系方式是什么,过得怎么样。
但是他没有。
可能是觉得当初自己在没办法承担责任时率先离开,现在有能力承担一切时又试图让蒋序回来的行为很残忍。
也可能是因为他害怕时间这么久了,蒋序已经往前走了,有了新的生活,只有自己依然待在原地,还试图拉蒋序回来。
但今天的蒋序让他感觉到了,哪怕十年过去,他们两个人好像依然站在单元楼口,香樟树下,被回忆禁锢着,变成沉在时间河流泥沙下的两座石像。
又或者是,十年前池学良坐在客厅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定被卷进了河流里。
池钺死死盯着客厅里池学良。声音很轻,像是藏着风暴。
“你怎么在这里?”
徐婵从厨房里出来,紧张地搓着手,试图打圆场:“回来啦,刚好吃饭,今晚做了你和芮芮最爱吃的……”
池钺扭头去看她,问:“他怎么在这里?”
徐婵第一次见儿子对自己这样的神色,从眼神到表情都是冷漠,似乎在一瞬间浑身变成了仇人。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她有些愧疚,又试图轻声解释:“你爸前段时间脑子出血住院了,差点死了,抢救了好几次。他朋友没办法了,联系了我……这次他是真的知错了,和我道歉了,也已经一个多月没喝酒了。”
“只有你会信他。池钺冷笑一声,“他不喝酒除非死了。”
池学良脸色一沉,看起来像是想骂人,又忍住了,开口道:“你信不信我无所谓,你妈信我就行。”
池钺抬眼,毫不留情:“滚出去。”
池学良脸涨得通红,徐婵拉住池钺低声哀求:“到底是一家人,他还是你爸爸。”
一家人怎么能有刻骨的仇恨呢,有大病大灾还是要相互依靠着生活——这是当时徐婵的认知。
她应该是很标准的贤妻良母。善良,温柔,所有的情感投射到家庭,丈夫和孩子身上,委曲求全,克制牺牲,毕竟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池学良生了大病躺在医院没人管的时候,跪下来给徐婵道歉忏悔的时候,她依旧心软了。
池钺在屋里,浑身却好像被大雨浇了个透彻,凉意侵入骨血,把他吞噬干净。
他额头上还有一个浅浅的印子,是生日前一天池学良拿酒瓶敲出来的。那时候他浑身是血,从小区里出来。在生日那天从绍江一路转车到宁城。
他以为一切都在那天晚上的血腥与打斗里,随着那个酒瓶在自己头上破碎的那一刻,池学良在濒死时说出不会找他们那一刻结束了。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自由的实感,所有让他担心的事情都被解决干净了,他在从绍江到宁城的大巴车里,在血腥气和微雨里一点点缩短和蒋序的距离,像是奔向了新的人生。
有人伸出手,把他拽回了泥泞里。
在那一刻,他想杀了池学良,想带着池芮芮和徐婵再离开。他茫然地想来想去,又想,蒋序该怎么办?
虽然重新加了微信,但蒋序没有和池钺主动联系。
年底的律师没有不加班的,整个律所几乎全部无休,终日埋头于卷宗之中。何巍写的邓波的案子辩护意见他看过,修改了一些后提交给检察院,又带着何巍和检察官交流了很多次辩护意见,想争取在年前确认具体的处理意见。
他辩护意见写得细致,又反复沟通,最终认罪认罚具结书给的意见是判六个月,适用缓刑。
虽然还没有到法院,但应该就是这个结果。
又把手上另外一个职务犯罪的案子处理完毕,蒋序终于歇下来。此时已经临近过年,整个律所相约一起出去吃个饭,就当年末团建。
这种活动当然不可能拒绝,一群人吃饭加唱歌,闹腾到了深夜。
蒋序虽然不爱说话,但性格太好,深受律所所有律师,特别是年轻律师的爱戴。从餐厅到包间一直被敬酒,红白洋混着喝,很快就不行了,窝在沙发里不说话。
有律师邀请他一起唱歌,蒋序摇摇头,对方不死心:“是这首不会吗,那你说我换!唱一个嘛蒋律师!”
现在所有人都是微醺的状态,气氛一推,人人都起哄。蒋序无奈告饶,苦笑道:“我唱歌真的跑调,从小到大掰不过来,饶了我吧。”
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垂下眼。
其他人没有发觉,还在起哄,何巍拯救自己带教于水火,出来制止:“不唱不唱,蒋律要和我们一起玩游戏。”
蒋序连忙坐过去,躲开让他唱歌的人群。
何巍他们在玩包房里提供的大转盘,上面的惩罚五花八门:自罚三杯,让旁边的人喝一杯,交杯酒都算常规。还有做俯卧撑、公主抱、和左边的人kiss之类的惩罚。
蒋序觉得自己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此时也不好刚承了人家情就走,只得跟着一起玩。
轮到他的回合,他小心转了一下,抽到一个不好不坏的——真心话。
一群人立刻沸腾起来:律所高岭之花的真心话谁不想听!
这个提问由上家来提,他上家就是何巍。一群人提建议问前任,问恋爱,问理想型,还有提议问初夜的,简直胆大包天。
何巍听得傻乐,转头蒋序正一脸温和看着他,提醒:“你手上还有好几份卷宗没整理,我在想是年前还是年后和你要。”
何巍笑容一收,表情立刻正义起来,痛斥其他人:“你们也太俗了,怎么可能问这种问题!”
她认真思索了一下,问了一个听起来很官方,但她确实很想知道的问题。
“蒋律,你学习法律这么久,从事这个行业这么久。有没有哪怕一个不太想遵纪守法的时刻?”
这问题一出,旁边的人一起发出失望的声音。
有人笑道:“放心,哪天我们在坐的全部触犯底线了,蒋序都会是我们律所的最后一根独苗。”
他这话一出,立刻被人“呸呸呸”。
“你才触犯底线呢,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就是打个比方,蒋序这人天生为了法律而生的!”
何巍也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正准备换一个,却看见ktv昏暗的灯光下,蒋序点了点头。
“有。”
所有人都一愣,一起看向他。
“有的。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学法,在读高中的时候——”
他安静了一会儿,最终道:“抄作业算吗?”
一群聚精会神的人脸色齐齐一垮,发出了“这也算的声音。”
蒋序不慌不忙,回答:“抄袭、剽窃、侵占同学的学习成果属于学术犯法。”
众人:“……”
这个边还真让他擦上了,一群人哑口无言,继续玩游戏。蒋序站起来,借口上洗手间。
这家店隔音做得很好,关上洗手间的门,包间里的声音立刻模糊起来。蒋序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他真的喝多了,此刻明明站着不动,依旧感觉有一点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