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洲跟在后面,一脸茫然。
他虽然在名义上要叫池钺表哥,但是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联系。据自己爸爸说,当初小姑离开家去绍江读卫校,又在那里恋爱成家,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爸爸后来说他是不太同意她这桩婚事的,觉得太远了不靠谱。但女大不由人,兄妹俩吵了一架,也就随她去了。
这些都是他爸酒后闲谈时说的。相隔得太远,兄妹俩关系自然就淡了。唯一有一次对方主动联系自己,是请自己帮忙问问在宁城有没有好的高中。
自己爸爸以前在宁城打过几年工,但还是结婚前的事了,也不太清楚,托人帮忙随便打听了一下,还问姑姑是不是要搬到宁城。
姑姑含糊其辞,只是说要过去住一段时间,爸爸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一年多以后,姑姑家就出了事。
当时徐明洲不到10岁,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只记得当时家里父母好像都很慌张,经常在一起关门说话。自己爸爸出去了几天,带回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姑娘,让自己叫表哥表妹。
还带回了自己那位姑姑的骨灰,说要葬进祖坟。
好像当时很多远远近近的亲戚不同意,说是姑姑是嫁出去的,加上死得不吉利,名声不好,不合适。
这种时候表哥会让小表妹先去睡觉,然后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讨论,不置一词,神色看起来冷漠得有点恐怖。
到底是血浓于水,最后自己的爸爸一锤定音,不顾反对坚持把姑姑安葬了。
仪式结束的第二天,表哥留了一笔钱,独自带着妹妹走了。
自己妈妈偶尔和人聊家常说起这些,还有些惋惜:“当时我还和池钺说,他刚满十八,还要读书。要不把芮芮过继给我们带着,我们就当给明洲生了个妹妹。”
“结果池钺还没说话呢,芮芮在旁边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哭就哭吧,也不敢吭声,拽着他哥的衣服不敢放,生怕她哥烦了把她留下来。”
“最后池钺那孩子摇摇头,和我说‘舅妈,我会养她的。’我一想也是,爹妈都没了,再把兄妹俩拆开,那不是太可怜了。”
再后来,池钺隔一两年会带着池芮芮回来一次,替徐婵扫墓。自家也就见池钺兄妹俩那么一次,听对方说自己考上大学,毕业,在申城工作。池芮芮又在哪里念书,成绩如何。
自己考上申城的大学,报道时池钺还开车来接过自己和爸妈,给自己转了一个挺大的红包——但大学这两年他们也就这一次。
要不是这次的事,徐明洲也不好意思联系池钺。
他有点心动对方提出的赔偿金额,但又担心对方是找了律师给自己下套。不敢联系爸妈,同学又和他一样没见过这种世面,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池钺最合适。
给池钺打电话的时候徐明洲还挺忐忑,打了好几遍腹稿。没想到池钺只是略微思索了几秒就同意了。
徐明洲心里隐约明白,对方还在感谢自己爸爸当初力排众议让徐婵安葬的恩情。
结果刚进调解室,他就发现自己这位表哥和平时不一样了。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情绪一直冷冷淡淡,很少有什么情绪外露反应。直到刚才对面那个律师突然站起来出了调解室,徐明洲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玩的什么把戏,旁边的池钺反应过来,紧跟着转身冲了出去,因为太急,还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徐明洲不明白池钺,应该没有人明白此刻的池钺。
他那么狼狈,像是走了很多路,毫无预设,猛然在某一瞬间撞进了漫长的岁月里。
更狼狈的是蒋序。
冬天的阳光不是很温暖,寡淡得只是惨白的光线。寒风刮到蒋序脸上,像是毫不留情的一刀,让他从如同被冻僵的状态清醒。
好久不见。
的确是很久,满打满算,上次见面之后,今年已经步入第十年。自己不是十八岁的蒋序,对方也不是当年的池钺。
他们中间隔着十年无法跨越的鸿沟。
蒋序被冷风迎头一吹,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了。
旁边是自己的当事人,后面是自己今天的调解对象,旁边还有承办民警。现在是在派出所的院子里,自己作为律师,实在不该控制不住情绪。
他闭上眼几秒又睁开,调整好表情,转过身去面对身后的人。
池钺长高了,也瘦了。五官轮廓利落分明,多了成熟男人的俊朗。
蒋序对他点头,说:“好久不见。”
语气淡然,表情冷静,如果不是大衣兜里的指尖还在发颤,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正常。
林伽终于揣摩出来,问:“搞半天你们认识啊?”
蒋序简略回答:“高中同学。”
他不再去看池钺的脸色,转头望着林伽,语气也恢复了镇定。
“你看到了,我和对方认识。虽然调解不需要申请回避,但有些当事人还是会介意此类情况,担心律师因为这种原因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权益。”
蒋序顿了一下:“我可以替你重新找律师来沟通,律所还有——”
林伽瞪大眼睛打断他:“靠!谁说我介意的,我不介意!”
蒋序家下来的话一时卡住了。
林伽有点抓狂:“这几天我都跟你把事情都说清楚了,现在换人我又要重头来!谁管你和对面是不是同学,就是前任也得给我解决了!”
他说完才发现蒋序和对面都是男的,这个比方好像不合适,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蒋序肯定明白他的意思。
旁边的承办民警也听明白了,一听到认识,都来不及为刚才的事生气,连忙道:“又没到法庭,回避什么。熟人就更好了,大家好好聊好好说,争取把这件事解决了,先回调解室。”
毕竟不严重的治安案件,调解永远是最优选。一群人重新到调解室坐下,蒋序刚才的的水杯还在桌上,纸杯有点变形,有几滴水洒落在四周,溅开波澜。
蒋序收敛情绪,和对方一条一条商讨赔偿调解事宜。
这件事林伽明显全责,于是他避重就轻,没有再去聊当天的经过。只是询问了对方伤势如何,有没有住院,是否耽误日常生活与学习。又说到林伽认识到了错误,非常后悔云云。
林伽开口想插话,被蒋序一眼威胁回去,继续臊眉耷眼当他的吉祥物。眼神到处乱跑,看了眼徐明洲,看了眼蒋序,又落到对面蒋序那个老同学身上。
对方很安静的听着蒋序说话,有时徐明洲招架不住接不上话,转头求救时,对方才会开口回答蒋序的问题。
他语气低沉,说话听起来条理分明,一看就知道是在工作里浸润久了,完全明白蒋序的意图。偶尔在一些类似过错方确认、伤情鉴定的细节问题上,会和蒋序确认几句。
唯一奇怪的是,不管是在开口说话还是在沉默,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了蒋序身上,沉沉的,一寸一寸看过去。
而蒋序完全相反,不管是讨论还是与对方沟通,他的目光要么在徐明洲身上,要么在手里的材料上,反正从来没有和对方对视。
讨论了接近两个小时,最终林伽赔偿对方全部医疗费用和其他损失,合计15万元整。
蒋序问:“如果还有其他诉求请一并提出,我们协商解决。如果没有,就麻烦徐明洲先生和我们一起签署调解书。”
15万对于林伽来说洒洒水,但对于这种伤情轻微的打架斗殴事件已经算是非常高的赔偿金额。对徐明洲一个学生来说的确诱人。
他迟疑着转头去看池钺,池钺终于短暂的收回目光,回应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最后,双方签订调节协议书,林伽当场拿出手机给徐明洲转账。
事情终于解决,出了派出所,林伽神清气爽,转头去看旁边的蒋序。
对方正在低头看表,头发柔顺地垂在额前,侧脸看上去线条流畅且白皙如玉。
这个律师虽然凶,好歹好看又有用。林伽问:“蒋律师,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洋房还是荣府宴,私房菜还是西餐,随你挑。”
蒋序微微一哂,提醒对方:“刚花出去十多万,省点吧。”
“怕什么,我有钱。”
蒋序想说一句那是你的钱还是你爸的钱,但又觉得对方好心请客,这种话的确扫兴。自己以后都不会见这位少爷了,没必要当教育家,于是只摇摇头。
“不去了,还要回律所。”
林伽不信:“马上六点了,你不下班啊?”
“加班。”
林伽撇撇嘴,也不知道信不信留下一句“那下次找你。”开着法拉利扬长而去。
蒋序收敛笑容,回头看了一眼。
池钺从出派出所就不远不近的站在蒋序身后,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和林伽说完话。
见到蒋序看向自己,池钺跨上前两步,走到了蒋序面前,垂眼去看他。
这是时隔十年,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的看着蒋序。
蒋序脸色很白,不知道是不是一如既往晒不黑。睫毛纤长,在眼下晕开一点影子。
蒋序被他看得又开始心颤,躲避对视,语气公事公办道:“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沟通到位吗?”
池钺摇摇头,轻声开口:“请你吃个饭吧,蒋律师。”
派出所门口人来来往往,他们俩的外型站在这儿很扎眼。蒋序怀疑池钺是故意的——自己刚才拒绝林伽的声音不大,但这么几步的距离不可能听不见。
“加班”和“不吃”两个答案在他的舌尖转了又转,呼之欲出。蒋序抬头看池钺的眼睛,幽暗专注,像是夜里的海。
最终他还是吐出来两个字:“去哪?”
作者有话说:
林伽:?我请问呢